德国重剑:激情政治、统制经济与奴役之路
“历史证明,傲慢的权力本身也是脆弱的,俾斯麦被威廉二世羞辱,嚣张一时的威廉二世也最终因为战争失败,进入流放生活,只能在回忆录中继续诋毁俾斯麦。”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一种非自由文化的受害者。这种非自由化,不会尊重个体价值,难以理解自由之意义,它崇拜权力、渴望强人,最终所有人都沦为牺牲品。【1】”
许知远描述了俾斯麦、威廉二世及德意志的悲哀宿命。
从1871年德意志统一,到1945年战败投降,威廉一世、俾斯麦铸就一把国家主义与统制经济的重剑;威廉二世及其传人希特勒,重剑出鞘,政治激情,将德意志推入民族情绪的历史棘轮之中。
两次世界大战和一次历史罕见的恶性通胀,德意志迫使人类触及到人性最为阴暗一面。
德意志,经历了怎样的洗礼才得以重生?
本文为德国三部曲第一部,探索德国的激情政治、统制经济与奴役之路。
本文逻辑:
上:铁血风云,张弛有度
下:重剑出鞘,文明罹难
上
铁血风云,张弛有度
1815年4月1日午后1时,普鲁士的勃兰登堡阿尔特马克区申豪森庄园诞生了一个男婴。
孩子的父亲费迪南德将军喜出望外,立即差遣一名仆人骑快马到柏林,让次日的几家报纸上共同刊登一则短讯:
“我以万分兴奋的心情报告各位至爱亲朋,我的妻子昨日产一男孩,母子平安,谢绝贺喜。勃兰登堡申豪森费迪南德·冯·俾斯麦。”
费迪南德给儿子起名为奥托·冯·俾斯麦。
俾斯麦家族是普鲁士容克贵族地主。容克是一群“骂人可以骂得地动山摇”、“恣意鞭笞狗和家仆”的贵族,他们主要工作就是打猎和打仗。
俾斯麦继承了容克贵族的血统、胆识以及粗狂。青少年的俾斯麦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在格廷根大学就读时,他无心向学,沾染各种恶习,经常腰间佩剑,并牵着一条大狼狗,曾与同学进行过27次决斗。
不过,俾斯麦并不像容克纨绔子弟一样保守、粗暴及不知进取,他得益于母亲家族良好的教育,粗中有细,果敢有谋,见识广博。
俾斯麦的母亲是萨克森莱比锡的资产阶级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祖父是法学教授,曾在弗里德里希政府担任内阁秘书。
大学毕业后,俾斯麦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婚约因此被取消;后来与一个牧师的女儿定了婚约,但后者跟一个富有军人跑了。
带着一身债务俾斯麦回到了老家,继承了家族的产业,做起了庄园主,过上了容克地主的逍遥生活。
但是,俾斯麦不甘于此。
1846年,易北河涨水漫过堤坝威胁到他家的庄园,俾斯麦指责堤坝管理员渎职,并自荐去当他的后任。俾斯麦如愿当上了堤坝管理员,从此开启了他近半个世纪的权力生涯。
俾斯麦的容克贵族出身,加上他的见识及学识,让他成为19世纪下半叶平衡德意志容克地主与大资本家利益的关键桥梁。
不过,另外一位重要人物,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就在俾斯麦当上堤坝管理员的那一年冬天,李斯特在一个小镇上开枪自杀,结束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
俾斯麦与李斯特二人并无交集,但是二人都致力于德国的统一与强盛。李斯特的奋斗目标是推动德国在经济上统一,而俾斯麦则致力于政治上的统一。
德国,是欧洲列强中“起床最晚”的一个。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德国还是一个农奴制国家。当英美爆发第二次工业革命时,德国才实现统一,成立真正意义上的国家。
在李斯特的时代,受拿破仑战争的冲击,德国几百个大小邦国被压缩为30多个,呈现四分五裂的格局。容克贵族掌控着这些邦国的自治权。
李斯特,是一名经济学家,也是一位致力于德国统一的社会活动家。
不过,当时德意志的容克地主势力强大,政治上四分五裂,李斯特主导的经济统一定然是伴随着曲折与失败。
早在1819年,李斯特组织成立了全德工商联盟,但遭到反对势力的迫害,被迫辞去大学教授职务,其政府公职也被解除。
此后,李斯特过上了艰难的逃亡及斗争生活。他先因“煽动闹事,阴谋颠覆国家政权”被判处10个月监禁,后潜逃到法国、瑞士,而后又被逮捕。
1825年,李斯特远走欧洲大陆去了美国,担任过报社编辑,经营过农场,办过一个大煤矿。
在美国,李斯特看到铁路革命的力量。7年后,他又回到欧洲参与莱比锡—德累斯顿铁路建设工程,希望通过建设全国铁路系统实现德国经济统一。
李斯特试图终结德意志内部邦国的高关税,建立全国关税同盟,一致对外实施高关税,以保护德国经济。
但是,李斯特关税同盟及全国铁路系统,都因容克地主的破坏而失败。
1837年,美国爆发金融恐慌,李斯特的大型矿山破产了。
李斯特从此陷入生活困境,他受到政府监视,无法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先后流亡到法国、俄国,只能依靠撰稿及妻子变卖所有家产维持糟糕的生计。
1841年,李斯特被委任为《莱茵报》主编,但健康恶化未能成行。不久后,马克思担任了这一职位。
李斯特是一个实干家,更是一个理论家。李斯特一生劳碌奔波,关税联盟、修筑铁路、经济联合,他用毕生的行动,试图实现其学术理想。
在他人生境遇最糟糕之际,李斯特写下了《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这本书奠定了他作为德国历史学派的鼻祖地位。
李斯特的经济学说服务于国家利益,而不是探索经济规律。他反对亚当·斯密开创的古典经济学,认为英国经济学是“世界主义”,忽略了各国的国情、民族、经济状况等特殊性。
李斯特深受美国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影响。
汉密尔顿是美国开国者之一,担任第一任财长。他雄心勃勃,试图将美国建立成为一个工业强国。事实上,在他短暂的公职生涯中,汉密尔顿奠定了美国工业及金融体系的基础。
汉密尔顿曾经向国会递交了一份宏伟巨大有无比精细的《关于制造业的报告》。
在这份报告中,汉密尔顿从美国角度出发,提出了包含铜、煤、木材、谷物、丝绸、钢铁、玻璃在内的一系列的产业政策,具体扶持方法包括津贴、奖励金、出口退税、提高关税等。
他极力主张补贴,从而降低价格,提高产品在国际上的竞争力;提高关税,避免他国产品的冲击。
汉密尔顿认为,这些产业在美国还很稚嫩,需要“政府的特别援助和保护”。汉密尔顿的这一主张,被称之为“幼稚产业保护理论”(详见《伟大的博弈|一篇篇激荡人心的“治国散文”》)。
当时,杰斐逊等开国者及议员反对汉密尔顿这一保护主义的做法。
但是,汉密尔顿的解释是,国外政府对本国的企业提供津贴,给他国企业设置障碍,美国的企业会处于不平等地位,企业主会感到恐惧而放弃竞争。所以,美国也别无选择,必须与“稚嫩”的企业一起对抗强权国家和强大的外国企业。
其实,开国者们担心的并不是贸易保护主义,而是汉密尔顿的计划采用了国家干预的手段。他希望通过国家的力量快速壮大美国工业,主张效仿英国投资基础设施建设,构筑公路及运河网络。
汉密尔顿的制造业计划还是被国会搁置。不过,李斯特将其汉密尔顿一系列主张发扬光大。
李斯特完全继承了汉密尔顿的幼稚产业保护理论。他努力促成德国关税同盟,对外构筑高关税,保护国内幼稚产业,试图建立全国铁路网络,发展工业强国。
李斯特手无大权在行动上远不如汉密尔顿,但在理论上却更胜一筹。
他指出,英国早期亦通过《谷物法》、贸易保护、航海条例等保护本国产业。他还指责英国早在1624年就颁布了现代第一部专利法《垄断法规》,以保护其技术不让他国学习及购买。
在李斯特看来,英国近代这些技术都是欧洲大陆人带过去的。英国是一个岛国,一定程度上隔离了欧洲大陆的战乱。每当欧洲爆发战乱时,资金、人才和技术都流入英伦三岛【6】。
英国后来之所以主张开放竞争和自由贸易,一方面是因为其本身制造业强大了,另一方面则是开放市场有利于欧洲大陆的技术、人才和资金跑到英国。
这一点似乎与美国类似。
美国国会虽然搁置了汉密尔顿的制造业计划,但在此一百多年后一直执行高关税。英国在1900年左右试图构建英属联邦关税同盟来打击美国。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与当年英国一样,大量欧洲人才、资金、技术转移到美国这一远离战乱的大陆。
美国开放自由市场,实际上有利于国际资本及技术流向本土。今天,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的自由贸易政策对美国最为有利,可以让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因此,李斯特认为,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实际上也是服务于国家利益的经济学。
1846年,英国废除了“谷物法”,全面开放国际市场,推行自由贸易。这对主张贸易保护主义的李斯特来说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不过,他依然没有放弃,试图说服英国与德国形成关税联盟,结果遭到英方的拒绝。德意志容克地主打击、污蔑他,他所代表的德国资产阶级也抛弃了他。
那年冬天,李斯特在绝望中自杀。
此时,俾斯麦则迎来了人生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通过“大禹治水”的方式树立了威望,趁机参加议员选举。
1847年,俾斯麦颇具手腕,替代了一名自称生病的议员,成为萨克森议员。他代表萨克森贵族参加普鲁士联合邦议会,并成功当选为柏林州议员。
32岁的俾斯麦成为邦议会中最年轻的议员。
不料,第二年,欧洲爆发了一系列革命,普鲁士王被捕。关键时刻,俾斯麦没有站错队。
1851年,俾斯麦被任命为法兰克福联邦会议的普鲁士王国代表,不久升任为大使。
这份差事一干就是8年。威廉亲王摄政后,又让俾斯麦出任驻俄大使。
威廉亲王登基后,因军备扩充问题与议会发生冲突,不得不任命俾斯麦为内相来摆平争端。
与李斯特代表资产阶级利益不同,俾斯麦是容克地主出生,属于实权派。19世纪下半叶,德意志内部的稳定,基本上依靠俾斯麦来平衡容克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利益。
俾斯麦是唯一一个能够掌控住局面的人。
威廉一世,这位曾经暴力镇压欧洲革命的国王当得其实很“憋屈”。
俾斯麦在自己的回忆录里不住感叹:“我们这位皇帝呀,一辈子过得太憋屈,他的妇人之仁,更是经常误大事啊”【5】。
不过,威廉一世贵在有自知之明且格局宽宏。他虽然看不惯俾斯麦这头蛮横的倔驴,但知人善任,能忍常人不能忍。
这一切源自威廉一世的雄心壮志——统一德意志。
威廉一世与俾斯麦,一君一臣,共事近40年,相爱相争,兢兢业业。常见的画风是,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像小伙子一样争论得暴跳如雷。
可见,威廉一世,绝非等闲之辈。
在俾斯麦心中,君主与贵族制衡的国家治理是最为完美的。他在回忆录写道:“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君主权力,只能在一个独立的、有社会地位的或同业协作性质的地方代表机构监督下,才能实现。【5】”
俾斯麦常以贵族出生为荣,俾斯麦在一次演讲时说:“实行贵族世袭统治的国家尤其容易延续繁荣和权力”,“普鲁士的自由之根渗透了贵族的鲜血。”
他甚至常以其贵族势力及其不可替代的平衡权力要挟威廉一世。威廉一世登基不久就对此面临政权危机,资产阶级自由派反抗激烈。俾斯麦则乘机将内政外交大权揽于一人之身。
1862年,威廉一世召回驻法的俾斯麦,任其为首相兼外交大臣。
同年9月26日,俾斯麦首相在下院首次演讲中就如此斩钉截铁地说:
“当代的重大问题并非通过演说和多数派决议就能解决的,而是要用铁和血来解决。”
从此,俾斯麦被冠上了“铁血宰相”的绰号。
俾斯麦掌权后策动了三次王朝战争统一德意志。威廉一世也需要一场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强化统治威望。
但对于实力有限的德意志,战争无疑是在赌国运。
俾斯麦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当时欧洲局势之机,他先同俄、法两国结盟,孤立奥地利,以普鲁士统一德国。
1864年,俾斯麦率先发动了普丹战争,试图先解决这个实力较弱又常插手德意志事务的对手丹麦。
对丹麦战争胜利后,俾斯麦又发动了对奥地利的战争。
普奥战争胜利四年后,俾斯麦发动了普法战争。这场战争,德意志大获全胜,最终实现了德意志的统一。从此,一个新的帝国在欧洲大陆崛起。
似乎每一个帝国崛起,都有一位移山填海般的肱骨大臣,如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伊藤博文。
但其实这些历经大浪的铁血人物,反而更具自知之明,懂得杀伐分寸。
这三次王朝战争,是俾斯麦“铁血宰相”的历史标签。表面上,这三次王朝战争无比凶残野蛮,但实际上俾斯麦比谁都更加敬畏战争。
俾斯麦并不是一个战争狂人,他是一位富有远见的政治家。他明白统一德意志是目的,而战争只是手段。
对丹麦的战争,俾斯麦担心欧洲列强反弹,他的目的很明确,即只取得普丹边境的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块地。
对奥战争更是如此。普鲁士军队在萨多瓦大胜奥军。威廉一世及其左右将军头脑发热,试图进军维也纳,吞并奥地利。
俾斯麦劝说威廉一世,认为对奥战争的目的是让奥地利退出德意志联邦。如果对方接受这些条件,就应该立即命令军队“向左后转弯”,并迅速启动和谈。
威廉一世以革职相威胁,要求俾斯麦乘胜追击。俾斯麦更是以辞职要挟威廉一世。威廉一世无奈只好按照俾斯麦的部署与奥地利和谈。
俾斯麦给予了奥地利宽厚的条件,很快与奥地利签署了布拉格和约。北部24个邦和3个自由市成立了德意志同盟。
俾斯麦在俄国、法国都长时间担任过大使,他非常清楚欧洲列强的实力以及欧洲大陆均势格局。
对丹麦的战争属于小规模战争,对奥地利的战争从宣战到签署和谈协议不过2个多月。
在部署对奥战争时,俾斯麦展现了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的外交才能。
他先答应俄国取消黑海中立条款;后向拿破仑三世承诺不反对将卢森堡和莱茵河区让给法国,以确保法国保持中立;再取得了英国的中立支持;最后与意大利结盟,约定在三个月内与奥开战。
俾斯麦明白,欧洲大陆留给德意志的空间就这么点,任何过度的扩大战果,都会惹来法国、英国、俄国的干预。半个世纪前,强如拿破仑也没能逆天改命。
普法战争打得比较惨烈,普军俘虏了拿破仑三世,攻占了巴黎。王公贵族的簇拥下,威廉一世在巴黎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宣布了德意志帝国的建立。
威廉皇帝在庆功宴会上的祝酒词中这样说道:
“您,罗恩将军,磨亮了宝剑;您;毛奇将军;正确使用了宝剑:您,俾斯麦伯爵,多年来如此卓越地掌管我的政策,每当我感谢军队时,就特别地想到您们三位。”
德意志如此高调地实现了统一,但是俾斯麦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英、俄的戒心。他立即主张在伦敦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处理法国问题,给足了英国面子,让俄国获得了好处,德意志因此在欧洲大陆上站立起来。
李斯特的遗愿,俾斯麦完成了。
俾斯麦是一个灵活的实用主义者,他不拘泥于哪家理论。但是,俾斯麦所推行的经济政策,正是李斯特的“国民经济”政策。
俾斯麦统一了德国,消除了内部关税,制定了统一对外关税,且如李斯特所愿是高关税。
俾斯麦佣国家的力量武装经济及军事,发展工业及基础设施。
在俾斯麦时代,德国推行了铁路“国有化”,大力发展铁路网络。当时普鲁士铁路委员会支持:“所有铁路归国家所有,且必须坚持国家的目的”。这是李斯特另一大遗愿。
俾斯麦与李斯特一样,都以德意志民族为荣。
自德意志帝国成立后,德国就没有给英国自由主义及斯密开创的古典主义留下生存空间。德国执政者们认为,德意志无须从“小店主民族”的英国人或者战败的法国人那里学习任何东西。
整个德意志大学里,李斯特开创的历史学派大行其道,所有的德意志教授及学生都在学习“符合德意志历史及传统的经济学说”。
本质上,李斯特奉行国家干预主义,俾斯麦实施铁血政策,威廉一世抱负远大,但三人都是懂分寸、谋时局之人。
俾斯麦1867年踌躇满志地告诉国会(北德意志联邦国会):“让我们把德国放在马鞍上面!它一定有办法学会怎么骑马。【2】”
下
重剑出鞘,文明罹难
1883年,俾斯麦在写给罗恩伯爵的信中却悲伤地说道:
“这个民族根本就不会骑马!……我这么讲的时候并未动怒,反倒完全心平气和:我所看见的德国前途是一片黑暗。【2】”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终年91岁。
这位“憋屈一世”的开国皇帝,给国人留下了统一的、正在崛起的德意志。
威廉一世唯一的儿子腓特烈三世继位,但不幸的是,在位仅99天腓特烈三世就因咽喉癌去世。
接着,威廉一世年仅29岁的长孙继位,即威廉二世。
这一年,是德国“三皇之年”,德意志的国运开始转变。
威廉二世,生性冲动鲁莽,待人骄横粗暴,是一个志大才疏、不知轻重的皇帝。
血气方刚的威廉二世迫不及待地剥夺俾斯麦的权力,在继位两个月左右他就叫嚣:“我先给老家伙(俾斯麦)6个月的喘息时间,然后就开始独立理政。”
宫廷传教士阿道夫·施托克将这话传开,让俾斯麦与这位新主的关系变得紧张。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之前,俾斯麦一共递交了十几次辞呈,大多有要挟威廉一世之目的。威廉一世每次都摆出一副谦虚姿态,说俾斯麦比自己对于德国更为重要。
但是他的长孙威廉二世可不这么想。
1890年3月的一天,威廉二世一大早气冲冲地来到俾斯麦官邸兴师问罪,斥责其固守对俄政策,要求俾斯麦在两日之内辞去首相职位。年迈的俾斯麦一般上午不起床,这次起来迎驾却被逼辞职。
原本不打算辞职的俾斯麦无奈向威廉二世递交了辞呈,正式下野。
1890年3月20日夜,全世界的头条新闻都是德意志帝国的铁血宰相辞职。
各国政客、邦国君主、各类政党送来的慰问电报、信件、鲜花,铺天盖地般地涌向相府,其中不乏对手的伪善之词。俾斯麦自嘲,这是一级国葬。
被罢官后,俾斯麦在柏林待了9天,他到威廉一世墓前献了三朵玫瑰。
那时,俾斯麦无比怀念这位与他争执半世的老皇帝。威廉一世与俾斯麦用了一生心血,统一了德国,铸成了一把重剑。
重剑,可削铁如泥,也可自宫自废。
威廉一世、俾斯麦,知其重;而后继者,则未必。
9天之后,柏林勒尔特车站,仪仗队、军乐队奏响《友谊天长地久》,俾斯麦一家在列队、乐曲、鲜花、欢呼声中乘着列车告别了这座城市。
俾斯麦走后,威廉二世对手上的重权不知敬畏,开始在内政外交上大施拳脚。
在外交上,威廉二世没有与俄国续约《再保险条约》,从而破坏了与俄国的盟友关系。这为一战时德国与俄国厮杀埋下了祸根。
在内政上,威廉二世没有将《反社会主义者法》有效期延长。
这是一个压制工人党运动的法案,源于两起行刺事件。早在1878年,威廉一世连续遭到两名工人开枪刺杀。所幸的是,一个打偏,一个未伤及要害。
这两起行刺事件爆发后,俾斯麦制定了《反社会主义者法》,目的是打击德国社会主义及工人暴力运动,剥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合法地位。
纵然有此法镇压,德国的工人运动依然非常凶猛。
俾斯麦在1890年初时呈给威廉二世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认为当前内部斗争比外部战争更为迫在眉睫,然而我已经不像1862年时那么精力充沛了,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3】
但其实威廉二世另有打算,他试图笼络工人阶级,以抗击俾斯麦为代表的容克地主贵族。因此,威廉二世废弃了《反社会主义者法》。
这一法律废弃,社会民主党迅速崛起。
1890年2月议会选举,反对党占据多数席位,社会民主党人和左翼自由党人加在一起,已明显占据了超过四分之一的议席。俾斯麦支持的保守党和民族自由党席位则回落到三分之一。
这种结果是:“至于如何在未来避免迄今为止所犯下的错误,政府中没人能给出建设性意见,关键是连俾斯麦也无能为力。【3】”
社会民主党党魁鼓励威廉一世发动战争,并称:“当这个国家跳入火坑时,我们再来收拾残局。”
好大喜功的威廉一世,正中下怀。
威廉一世,鼓吹军国主义,欲借殖民地扩张,为德国寻找“一个太阳下的位置”。
在帝国会议的演讲中,威廉二世激情澎湃地说:
“俾斯麦推行的欧洲大陆政策十分狭隘,而今我奉行的是世界政策,柏林应当是'世界都市柏林’,德国贸易应当是'德国世界贸易’,德国与世界的含义是一致的,因为世界各地都应体现德国政策……”
德国人听得热血沸腾,瓦德西、提尔皮茨、霍尔斯泰因及各阶层的人狂热追捧。
俾斯麦的外交政策是,与英俄两国交好,孤立法国,不对外扩张,保持欧洲大陆均势。
威廉二世从小便是一个狂热的海军爱好者,他继位后快速地实行了提尔皮茨计划,加速海军扩张,与英国搞军备竞赛,意在“夺取英国在世界海洋领域的独霸地位”。
他还发明了闪电战,成为希特勒闪电战术的鼻祖。
威廉二世多次在摩洛哥挑衅法国,将势力渗透到巴尔干半岛这个火药桶上,与俄国的关系日益紧张。
1900年,德意志驻华公使克林德被清军枪杀,威廉二世对中国宣战,在威廉港为远征军送行时叫嚣:
“战士们,水兵们,德意志帝国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在德国和其它西方国家的旗帜飘扬在北京的城头前,我们决不停战,我们要惩罚那些野蛮的中国人。”
“如果遇到敌人,切勿留情,不要留活口,用你们手里的武器,让中国人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不敢对德国人侧目而视,让我们为文明打开永久的通道!”
这就是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导火索。
威廉二世失去了对权力的敬畏之心。当时德国经济快速发展,让整个德国都极度膨胀。
威廉二世时代的经济增速,比俾斯麦时代更加出色。1895年一直到一战前,德国经济持续了20年的高增长,只在1901年和1908年出现过两次小规模的停滞。
经济学家凯恩斯曾经说过:“事实上,德意志帝国的建立,更多的是依靠煤和铁,而不是血与铁。【1】”
主要原因大致有几个:
一是威廉一世及俾斯麦统一了德国,奠定了经济腾飞的条件。国家统一,社会相对稳定,人口出生率增长,威廉二世收割了爷辈创造的统一红利和人口红利。
二是1900年之后,德国吸收了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英美法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外溢性技术,工业快速发展,威廉二世收割了外溢性技术红利。
三是德意志民族自身的勤劳、务实与智慧,令世人惊叹不已。在法国人看来,德国人只会干活不会享受生活,德国女人没有女人味。
但是,德国人崛起了,也膨胀了。
根据边际效用递减规律,暴发户心态符合经济规律。但若这种心态被某种意识形态控制,那将是一股洪水猛兽。
“在1848年以前的德国人(甚至俾斯麦时代的德国人),在本质上是一个谦卑朴实的民族,其最高目标就是团结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他们已经如愿以偿。”
“可是,自从俾斯麦下野以来,他们产生了一种大国的心态。许许多多德皇威廉时代的德国人,而且是来自各个不同阶层的德国人,突然在眼前浮现一个伟大的国家远景,一个全国性的目标:我们要成为世界强权,我们要向全世界扩张,德国必须在全世界享有优先地位!”【2】
其实,俾斯麦在任时就极力压制国内的“大德意志”膨胀趋势。
俾斯麦在卸任之前写了五大对外战略,其中第一条就是:
“放弃在欧洲任何形式的扩张,包括在海外殖民地。”
俾斯麦画了一个地图,东边俄国,西边法国,德意志的空间就这么大。他曾经长期在这两国担任大使,知根知底。西北边远处大英帝国的鹰眼一直注视着这三个国家,任何打破大陆均势的动作都不可能得逞。
但是,威廉二世不信这个邪。
史学家维利巴尔德·古切认为:“在1913年和1914年之交,威廉二世就仅仅是在等待一个开战的好机会。【4】”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枪杀。
同盟国皇储兼好友被刺杀,威廉二世大为震惊,他鼓动奥地利立刻“和塞尔维亚来一场最终的、彻底的清算”。
威廉二世并未意识到他正在点燃一个火药桶,当事件的进展超出他的预期时,他在开战的最后时刻想劝谕奥地利和平解决。
但是,事态已经失控。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德国和俄国加入对战,接着德国对法国、对英国、对美国宣战。
不知轻重的威廉二世,将威廉一世及俾斯麦辛苦建立的德意志推向了火坑,也给人类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英国普遍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德皇的战争”。
但其实,若把所有责任推给威廉二世似乎并不公平。
威廉一世、俾斯麦,甚至李斯特都有责任。正如许知远所言,他们都是非自由文化的受害者,但他们更是这种文化的创立者。
威廉一世、俾斯麦和李斯特,铸了一把将大权集于一身的重剑。他们经历过大风大浪,知己知彼,知道如何驾驭这把重剑。但是,后来的执掌者,把并不知其轻重。
铸剑者也没有留下说明书,或许权力就是说明书。
俾斯麦等人的真正问题是,铸就了这把重剑,开启了一个“恶”,让一个国家的所有经济、政治、军事大权都掌控在一个人手里。
在俾斯麦年代,俾斯麦实行了保护性关税,利用容克贵族的权势及资本家的实力,发展了“生产阶层的卡特尔”。
俾斯麦出任首相后,联手布莱希罗德创立了帝国银行,取代了原来32家有货币发行权的银行。
布莱希罗德,是一位犹太银行家,被成为“柏林的罗斯柴尔德”。他与俾斯麦结成“焦虑的联盟”,是俾斯麦发动战争及掌控权势的钱袋子。
在1873年的金融危机中,德国钢铁工业“凭着经济爱国主义外衣的保护主义”,将大型钢铁组织起来,并筑起了关税高墙【1】。
对此,布莱希罗德虽然持反对意见,但保守党领袖、贸易保护主义者卡多夫则是重要推动者。卡多夫号召德国工业家成立了“推动和保护民族企业”的中央委员会。
俾斯麦用国家的力量大力扶持军工企业,为德国统一的王朝战争制造武器。德国著名的克虏伯军工厂与俾斯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家公司生产的大炮帮助俾斯麦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
威廉二世继位后,在经济国家化、军事化层面走得更远,推行国家社会主义。他大力发展官僚资本,形成资本、政治及军事一体化的国家集团。
威廉二世甚至亲自安排克虏伯家族的婚事,克虏伯家族成为了威廉二世军国主义的柱石。
国民经济国家化,是一条不归之路。
俾斯麦在政治上开创了这条路,李斯特则在经济理论上开创了这条路。
李斯特显然是有所保留的。他认为:“关于国民个人知道得更清楚、更加擅长的那些事,国家并没有越俎代庖;相反地,它所做的是,即使个人有所了解、单靠他自己力量也无法进行的那些事。”
李斯特不否定个人的作用,只是强调国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希望德意志借助于海军和航海法规保护本国的商船;修筑公路、铁路、桥梁、运河、防海堤等基础设施;制定专制法和各项有利于生产与消费的法规,等等。
有人这样评价李斯特:“任何人要想就欠发达国家的发展问题著书立说,首先应当师从这位增长理论与发展政治学伟大的先辈。”
但是,李斯特一旦开启了国家干预主义之路,追随者就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
施穆勒、瓦格纳等人开创了新历史学派,强调“德国特殊论”,排斥古典经济学的一般性规律,同时又否定李斯特开创的历史学派。
施穆勒的好友弗里德里希·阿托夫掌控着普鲁士教育部大学事务的大权。从1882年到1907年,他让历史学派统治了整个德意志的经济学教学。在威廉二世时代,西方经济学在德意志帝国的大学完全消失了。在波恩大学只剩下一位古典经济学的孤独追随者海因里希·迪茨耳,迪茨耳受到历史学派的冷嘲热讽、残酷打压。
马克思称历史学派的教授们为“庸俗经济学的教授形态”——旨在讽刺历史学派为独裁政府服务。
李斯特的后继者们,沦为威廉二世推行国家主义及军国主义的思想统治的附庸。他们宣扬一种“合法的强权君主制”,极度推崇德国民族主义,以壮大官僚资本之力量。
或许美国是幸运的。若当年美国的开国者通过了汉密尔顿那份国家主义色彩浓郁的《制造业计划》,难以想象今天的美国及世界是何等模样。
李斯特的“国民体系”,后继者被演变为“德国特殊论”,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深度捆绑。
“最廉价的骄傲就是民族自豪感”,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当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德国民族主义膨胀的问题。
他说:“有个性、有见识的人,会更加清晰地发现自己民族的缺点,因为这些缺陷就暴露在他眼前。但一个可怜的傻瓜自身没什么可令他骄傲的,就只能把自己所属的国家、民族当作最后依靠,为其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自卑找到庇护,随时准备拼死为其错误和愚行进行辩护,不分青红皂白,连其缺点也誓死捍卫。”
但是,威廉二世的骄横,加上一群鼓吹军国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毒喉舌,德意志人民在民族主义情绪中疯狂膨胀。
实际上,当时,马克思是德意志帝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唯一对手。
威廉一世开创了一种以国家统治经济为核心的国家社会主义,最开始俾斯麦为代表的容克贵族掌控了这一最高管理权,与资本家分食;施穆勒则鼓吹由资本家,实则是官僚资本来掌控;而马克思则主张由工人阶级及工会来掌控这一计划经济大权。
德国战败后,威廉二世退位,德意志帝国灭亡。
从1871年到1919年,德意志从积贫积弱到统一、强盛,再到投降,沦为砧板上的肉,只用了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
在巴黎和会上,英法美试图瓜分德国。英国财政部代表凯恩斯坚决地反对过度严惩德国,在主张未得到尊重时,他愤然辞去和会代表职务。
不久,凯恩斯出版了《和平的经济后果》,引起巨大反响。书中预言赔偿委员会的做法,会给德国经济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并激发德国国内民族主义及工人运动。
凯恩斯,可谓洞若观火。
战败后,德国容克贵族被瓦解,官僚资本被抛弃,社会民主党大肆崛起。社会民主党党魁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掌控了局面,成立了魏玛政府。
正如凯恩斯所料,战后德国经济因赔款、制裁与之前的经济国家化及战争透支已经崩溃。德国出现了人类历史上极为罕见的通货膨胀。
战前,1美元可以兑换4.2马克;战后,1美元兑换48马克。但到了1923年,德国印出了100万亿马克,1 美元等于4210500000000 马克。
马克沦为废纸,德国民不聊生,德国国内民族情绪及工人运动高涨,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党)脱颖而出,纳粹党领袖阿道夫·希特勒在德国民众的簇拥下登台。
此时,流亡荷兰的威廉二世,为希特勒提供了200万马克的援助。
在一战后被肢解的克虏伯帝国,乘着纳粹党再度崛起。克虏伯的继承人,加入了德国纳粹党,成为党卫军成员。他与德国民众一样把希特勒看作洗雪一战耻辱、复兴德国的主要人物。
克虏伯帝国俨然成为了希特勒的战争机器。
一场比一战更为凶残的浩劫正在逼近……
德军在二战初期取得大胜时,威廉二世给希特勒发来了贺电。
在一战后的恶性通胀中,历史学派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纳粹主义登台后,施穆勒最有天份的学生、新历史学派代表维纳·桑巴特,写了一本关于德国社会主义的书,赞颂他们的领袖希特勒是从上帝——宇宙的最高元首——那里得到了指示,而且元首的话就是永恒的启示。
奥地利学派米塞斯认为,导致了两次战争和失败的侵略性的帝国主义、20年代早期不受约束的通货膨胀、政府控制的经济和纳粹政权的所有恐怖都是,按照历史学派的鼓吹者的教导行动的政客的成就。
从李斯特为俾斯麦容克贵族奠定国家主义根基,到施莫勒为霍亨佐伦王朝官僚资本服务,再到桑巴特为阿道夫·希特勒谱写赞歌,这是德国历史学派发展的历程,也是德国国家主义演进的历史。
从1888年继位到1918年退位,威廉二世这锋芒毕露的30年,彻底断送了德意志国家前途。
加上希特勒统治的12年,德国这锋芒毕露、重剑出鞘的四十年,让人类触碰到了最凶恶的人性底线。
早在1886年,俾斯麦曾经发函向战争部长表示:
“倘若天意要我们在下一场战争中落败的话,那么我认为毫无疑问的结果将是,我们打了胜仗的对手将使尽一切手段,让我们永远——或许至少在下一个世代的时间内——无法重新站立起来。……一旦列强发现一个统一的德国可以是多么的强大……我们不幸作战失利以后,甚至无法期待还会有办法让现在的国家维持统一。
二战后,德国被一分为二,俾斯麦一语成谶。
然而,这所有的恶,是谁开启的?
后记
德意志,这个强悍的民族,启动激情政治与统制经济,经过炼狱般的洗礼,最终明白了人类文明的真谛及灵魂的归宿。
德国经济学家欧根,在一战后抛弃历史学派,创建了弗莱堡学派,构建了“联邦德国新自由主义”。
二战后政治家艾哈德,在欧根的基础上,为德国构建了社会市场经济,开创了真正的“第三条道路”。(详见德国三部曲之二《德国模式》)
德意志,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