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桥者

曾经在一座建桥的工地工作了两年，期间有幸认识了徐明，他的人生让我知道了父母之爱，大爱无声。

第一次见徐明是在一个傍晚，当时工地工期已经过半，徐明和工友一同从一辆中巴车上下来。工友们都三三两两好奇的说笑打量着工地，只有徐明在最后下车，站在人群最后面，面色平静，有一种不喜不悲的淡然。徐明不但长的白净斯文，当天还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站在一群便服的工友中也十分引人注意。

后来我知道，早前徐明也是老家电器开关厂的一名车间主任，在开关厂贡献了近二十年的青春，身上那一股儒雅气质还没被磨掉。徐明的爱人在女儿初一那年因病去世，此后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三年前因为独生女儿考上了省会的大学，徐明考虑再三，终于辞掉车间主任的工作，跟随女儿一同到了省会。之后女儿上大学，徐明兜兜转转成了一名吊装工人。哪怕薪水相近，但工地上因为包吃包住，又没有大的开销，因此也能攒住钱。而徐明现在的工资比在老家要高出一倍多，这也是他换工作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主体工程是一架四百多米的跨铁路大桥。建桥的大致步骤是先挖基坑，基坑中需要埋设钢筋笼、浇筑混凝土，形成一座长10米、宽3.5米的坚实基墩。此后再在上面架立两根高度约8米的立柱，同样有钢筋笼被包裹在混凝土中。待立柱的混凝土凝固，则需要在上面架设盖梁，相当于在两根立柱之间搭设一道横梁，长9米，宽1.2米，高1.2米。以上便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桥墩。待到大部分盖梁完工，便到了徐明所在的吊装班组上场了。

两道盖梁之间即两幅桥墩之间，需要架设长达25米的巨大梁板，一块梁板宽约一米，横向组成桥宽，竖向组成桥长，最终组成桥面的基层，其上另外铺设沥青路面、架设桥梁栏杆和路灯等。徐明他们吊装班组的工作就是把提前预制好的几百块梁板一块块的架到盖梁上面，形成初具雏形的桥面。

吊装班组十几人，在赶工期的时候还能分成两班轮流吊装，平常都是一同工作。徐明主要负责的是把控梁板的吊装位置。这时候一点点偏差都会应了那句“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古话，不但自身班组要返工，还会耽误其他班组的进度，可谓是重中之重。班组中很多工人都有十年工龄，徐明只两年就能胜任这个工作也可以说是个奇迹。

我和徐明本来没有交集，但有一次一个快递到了工地，因为找不到徐明就找到我这里，上面特意注明收贷地址是吊装班组，写的很详细。我代收了快递下班后找到徐明，他再三感谢我。以后每次见面总是点头微笑。接下来又有过几次快递，快递员大约是觉得我这里方便，每次都送到我这里来，我再转交给徐明，一来二去便熟了，还加了微信。才知道这些快递都是他女儿买来的营养品。她女儿品学兼优，虽然还是学生，但周末两天带了三个学生做家教，还叮嘱父亲一定要保重身体。徐明虽然不愿意女儿花钱，但是快递来了却拒绝不掉。

徐明的爱人去的早，但他与女儿关系融洽，女儿也被培养的十分优秀，可见徐明在工作之余对女儿身上也投注了极大心血。而徐明放弃老家的稳定工作也要跟随女儿一起到省会来，既为女儿的现在，更为女儿的将来。徐明打算辛苦几年攒些钱，好为女儿在省会攒下一套房子的首付。

徐明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深：每个普通的家庭都像一个泥坑，父母能做的就是挺直身子，让孩子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的将孩子托出泥坑之外，好让孩子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从普通地市到省会城市，这也算徐明作为父母的一种爱的托举。

知道了徐明和女儿的相依为命，那么他在工作中的出色便也不难理解了，父母总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而想要拿到高薪，也必须做到行业内的顶尖。

梁板都是提前在一片空旷的场地提前预制好：钢筋工架设好钢筋笼，并预留钢铰线的管道，以及未来两块梁板连结用的钢筋；模板工在钢筋笼外罩上一层木制模板框，再在其间灌注混凝土。待到混凝土凝固再拆去木模板，一块梁板便成型了，但是梁板的工序还未完成，此时有特定机器对钢铰线进行预应力张拉。

什么是预应力呢？就当相于以前老式的木桶外面箍的那一圈铁丝，提前箍牢，避免后期使用时木水桶裂开。钢绞线的作用就相当于那圈铁丝，前期对梁板施加预应力，后期使用时就能应对车辆在桥上行走产生的冲撞压力等。梁板两端还会预埋进极粗的钢筋弯制成的挂钩，方便吊装。

因此，往往一座桥梁工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多幅立柱、盖梁等架好，梁板已经预制近百块，这时候吊装班组才进厂。而到了后期梁板全部吊装完成，徐明他们班组又会最先退场，而工程后续的桥面铺设和路灯架设等还在继续进行。因此徐明所在的吊装班组在一个工程的工期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但是因为他们公司在业内名声很好，工地也多。

像杭州湾大桥和港珠澳大桥那种属于超大工程，有专门的架桥机进行架设，而我们工地则使用的是龙门架，有些类似电影中码头上使用的那种吊装集装厢的装置，再配合重型吊车吊装。

吊装时，龙门架司机会操纵机器，使两根吊索悬在梁板上空，另有工人将吊索在梁板的预埋挂钩上挂牢，之后有专人指挥，龙门架司机会将梁板往上提升。可别小看龙门架，只两根吊索，25米长的钢筋混凝土就整个被吊起来了！这些都是简单的小事，吊装班组的工人一般不会在意，只等候在安放现场。

而徐明的眼睛从这时候便一直注视着梁板。待到龙门架将梁板从预制场地运到拖车上，徐明会保持着安全距离，并仔细打量着梁板的成品质量。那一丝不苟的劲头甚至比现场监理还要紧张。因此也常常惹来工友的调笑，但徐明都是一笑置之，下次吊装梁板时，他仍旧不厌其烦的从头跟到尾。

后面熟了，跟徐明聊天，他说曾经有个工地老板偷工减料，结果梁板预制的不合格。吊装当天徐明就发现某块梁板有多处钢筋直接裸露到混凝土外面，那是当时预留的混凝土灌注距离不够引起的。徐明当时就跟工地领导反映，但是接到的处理结果是继续吊装。徐明据理力争，无奈人微言轻，结果就在吊装过程中，那块梁板直接从中断成两截。好在徐明事前跟工友们交待过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这才没有发生伤亡事故。那个工地结束后吊装老板请项目部人员吃饭，项目部领导直接指名要徐明也出席，席间相谈甚欢。

大型拖挂车将25米长的梁板运至吊装处，此时再由两台大型起吊机同时起吊和降落。这个过程必须配合默契，不使两端高差太大，否则会引起倾斜事故。而这个时候的徐明已经到了盖梁上，一边监测梁板的平衡，一边把控梁板的起吊速度与具体位置，两只手同时指挥两辆吊车。这个时候细心固然重要，经验也必不可少。按吊装组老板的说法，班组里能指挥吊装的除了老板自己和组长，最后一个就是徐明。

为了避免汽车司机对于笔直线路的驾驶疲劳，大桥或道路都会进行弯道设计，好使司机始终能保持聚精会神，不会产生对直线的依赖性和惰性。因此在建桥的时候同样遵循这样的原则，从基础开始，到立柱再到梁板架设，桥梁整体都会有一定的弧度，这个弧度即有规范约定俗成，也有经验可寻。因此梁板的吊装并不是直来直去。具体的情况可以参考港澳大桥的优美曲线。

曾经有天下午，徐明因为中午加班下午休息，在下午吊装的时候是吊装组长指挥。吊装组长也有数十年工龄，当天却多次失误，梁板架设完成后，具体坐标并达不到设计要求。此后两辆吊车前后调整数次，始终存在部分偏差。吊装组长急的一头汗，不停的用眼神朝两位吊车司机道歉。最后一个司机到底没忍住，打开车玻璃吼道：“怎么回事？不会指挥就去把上午那个师傅叫过来！”上午那个师傅指的就是徐明。

这种对细节的把握指挥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吊装组长是经过了三年半才正式被任命为组长，而徐明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其中的用功和刻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有一次，一个工友在徐明手下学习，也是吊装老板的亲戚，所以交给徐明培养。就在两辆吊车将那块梁板下吊大约离盖梁还有五十公分的时候，工友的手机突然响了。本来有徐明在工友并不操心，因此就准备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接。谁料一失手，手机从兜里直接滚落到盖梁上，巧的是正滚到即将下落的梁板下面。那工友下意识的伸手就去取，但梁板上另外有彼此连结用的钢筋网，工友拿到手机后衣服又被钢筋挂住，竟然挣脱不开。眼见梁板就要落下，惨祸就要发生，周围的工人拼命的挥舞手臂并呼喊司机和工友。但离半空中盖梁位置近八米的司机如何能看得见盖梁上发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徐明拦腰抱住工友，重重的往后一坐！最后工友的半截衣袖被扯掉，手臂划出十几公分的一道伤口，血流如注。但他终归是保住了一条手臂。徐明罕见的发火：“你不要命了！一条胳膊还没有一只手机值钱吗！”工友自然也是后怕，呐呐的说不出话来。事后这名工人也被辞退了。

按年龄来说，徐明是他们班组里最年长的几人之一，但是因为他不喝酒不吸烟，因而显得年轻，就是体力也不输年轻人。梁板吊装虽然主要依靠机械工具，但是也需要用到人工调整位置等，没有好的体力也会拖班组后腿。而有徐明在，吊装班组似乎就有了定海神针，总能应对各类困难。

梁板吊装就像拼积木，在一根根横架的盖梁上铺垫一块块梁板，梁板最终组成一条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大桥。无论跨河桥还是高架桥，基本工序都是如此。所以徐明他们吊装班组十分繁忙，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休息。徐明总在因雨不能施工的时候才能去看一看同城的女儿，但他却觉得这比分隔两地要好多了，他要补足妻子不能陪伴女儿的那些时间。

工程如火如荼，五个月后梁板全部架设完毕，徐明他们也将随着班组进驻新的工地。临别时徐明只在微信上道别，此后我们也通过微信联系。大约是两年后，徐明告诉我，他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加上他这些年打工积攒的钱终于在省会城市买了一套房子，那是他和妻子曾经的憧憬，虽然妻子已经不在，但徐明却终于做到了。

这个社会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徐明这样的人，他们普通的就像那一块块最终被沥青路面掩盖住本来模样的梁板，但他们的故事却又支撑起一代代无声的大爱，我相信徐明们和他们的孩子一定会生活的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