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乡下人的甜酒

20世纪20年代末,执掌吴淞中国公学的胡适请来了文坛新星沈从文。上课第一天,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学生们都想看看这位来自土匪横行的湘西、见惯了四百人头和一串串血淋淋耳朵的家伙究竟是何等伟岸的人物。没想到上台的是一个瘦小温文的人,站在那儿十几分钟讲不出话来。末了,他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事一传开,胡校长却说:“学生们没当场把他轰走,这就是成功。”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这位“乡下人”不知怎么看上了校花张兆和,那可是号称江南“张家四大美女”的三小姐啊!沈从文尽管口才不行,笔力却是气势汹汹,这位大龄剩男开始了爱情的狂轰乱炸。小姑娘吓坏了,只能敬而远之。后来见沈老师以死相逼,便跑去胡适叔叔那里告状。胡校长翻了翻那些情书,说道:“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1932年,张兆和回到苏州老家。沈从文索性追上门去,虽然没有见到家长,却赢得了大姐、二姐的支持。回到青岛后,他写信给二姐张允和:“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父倒也开明,知道沈从文是位纯情的才子,最终表态支持。张兆和禁不住周围人的撺掇,终于撤下心防,给沈从文发了个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张恋是才子佳人的著名版本,两人厮守了风风雨雨半个多世纪。沈从文对这段感情总结道:“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城,排行老四,身上有汉、苗、土家这三族血统。六岁那年,沈从文被送入私塾,因受不了那里的呆板与严厉,成为一名顽固的逃学少年,与大哥各种斗法,挨揍是家常便饭。十四岁时,沈从文上了当地的军校,第二年成为补充兵,在湖南各地剿匪驻防。由于岁数小,沈从文苦练写字,以此安身立命。他自己回忆,每天见惯的就是杀人。

沈家与熊希龄是亲戚,但沈从文并不想娶个大家闺秀,而是喜欢上了朋友的妹妹。可惜那女孩被土匪抢去做了压寨夫人,他的这点情思只好不了了之。沈从文与表哥黄玉书四处游荡,还加入过贺龙部队。黄喜欢一名小学女教师,让他捉笔代写情书,并送过去,还别说,沈从文这月老真就当成了,表哥表嫂的长子正是黄永玉。

1923年,沈从文怀揣七元六毛钱,发誓成为“北漂”一族。他报考的是燕京大学国文班,但基础太差,连标点符号都不懂,面试更是直接挂零,人家还算厚道,把报考费退给了他。他倒不气馁,一面去北大旁听,课余时间到琉璃厂的书肆读免费书,一面频繁向各大报社投稿。他住在一间储煤室,美其名曰“窄而霉小斋”。

走投无路之际,沈从文给郁达夫写了一封信,备述自己的困苦迷茫。没想到,郁达夫竟然冒着鹅毛大雪来了。看到他的惨状,郁达夫立即把自己的围巾套给了他,拉他出去大吃了一顿,把找零的三块多钱也留给了他。次日,郁达夫发表了《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为“北漂”鸣不平,由是成了转折点,沈从文开始发表散文、诗歌,和胡也频、丁玲等成为好友,入了梁启超、徐志摩等大佬的法眼,渐渐成为文坛黑马。

沈从文与张兆和

20世纪30年代是沈从文创作的黄金年代,他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这位乡下人用小说构建了自己心中的湘西世界:《边城》《长河》《湘西散记》等。他边写边改,十分用心,格调平静而哀怨、美丽又悠长,被公认为“乡土文学之父”。他自己倒是不忘初衷:“我只是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一次与熊希龄相谈,熊希龄问沈从文在京那么苦,为什么不来找他,沈从文说自己想独立。说起湘西那些经历,沈从文说道:“当兵六年中,我眼见上万无辜平民被杀,除了愚蠢和残忍,什么都学不到。我去的那个机关,三百职员有一半抽大烟,您能想象那种情景吗?我那时只想出去读书,读好书去救救国家。”

抗战爆发后,张兆和带三个孩子留在了北平。沈从文独自去了西南联大教书,一共开了三门课,讲得诚恳、态度天真,对学生们的作文修改得极为认真,算是对口拙的一种补偿吧。那时,最看不上沈从文的是刘文典,耻于同高小毕业生为伍。一次日军空袭,他呵斥沈从文:“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你替谁跑?”

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到了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连办公室都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究文物上,完成了皇皇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59年沈从文过五十八岁的生日那天,在故宫陪三十多个年轻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非常疲累,回家后独自一人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觉得音乐那么欢乐而清静。他觉得与文物在一起很温暖,说:“它们不仅连接了生死,也融洽了人生。”

1988年,86岁的沈从文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最终五人候选名单。评委马悦然证实,沈从文获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可惜,同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去世,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林斤澜和汪曾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没有任何达官显贵,只有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在舒缓地回响。张兆和出奇地冷静,对一位亲属说:“别哭,他不喜欢人哭。”

沈从文的碑文是他自己的手迹,写道:“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的骨灰运回了湘西凤凰古城。黄永玉在沈从文的陵园里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他还记得表舅一次谈话中所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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