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曲明专栏:穆师
他姓穆,小镇人叫他穆师。
小镇有礼数,凡沾点学问的,言必称师。那些走街串巷,靠手艺吃饭的,则一律称为匠人,比如挑了担子,一头火炉,一头铜盆,为人理发的,称为剃头匠;街边摆摊,为人补锅焊盆的,称为小炉匠;腰里别个瓦刀,为人垒砖盖房的,称为大匠人;扛个铁锨,为人担水和泥的,称为小匠人......他会照相,是小镇国营照相馆唯一的职工,所以被小镇人尊称为穆师。小镇人见识浅,不知道那两个同音字“牧师”,但是,凡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私底下说他是“神人”,也有人依当地习俗,干脆叫他“顶神”,顶神者,一般都是懂点风水,半碗水里立三根筷子,会给人安顿事的。那年小镇中学分来个上海老师,恰巧穆师的儿子在他班上学,报名那天上海老师问:你爸叫什么名字?小子虚荣,吸溜下鼻涕回答:我爸是穆师。惊得那上海老师差点跌倒:哇,小镇还有教堂?小子一脸雾水,不知这教堂是什么东西。
穆师是外地人,高个圆脸,五官却紧凑,一双小眼挤在鼻梁两侧,看上去十分喜庆。他解放前流落此地,靠照相谋生。后来公私合营,吃饭的家当充公,门口一幅白底黑字的“xx镇国营照相馆”,让他成了公家人。所谓照相馆,除了临街,和一般院落并无二致,院子有三间厢房,一间住人,一间厨房,一间是用来冲洗照片的暗室。院子剩下的地方,上面拉几根铁丝,绷几道白布,那布平日是收着的,等到有人照相,操一根竹竿拨开,当即有柔柔的光线投下,一个简单的摄影棚就成了。白布下面,一架老式座机,对着一面画了布景的墙壁,墙壁的前面,通常摆一个长凳,一架自制的小座椅放在角落里,那是专为婴儿准备的。穆师照相也神,顾客坐定,他猫腰钻进布罩里调整聚焦,指挥着左一点,右一点,或仰一点,倾一点,待一切弄好,他便钻了出来,手里捏个皮球,胡乱开起了玩笑,顾客还没留神,他一捏皮球,说声好了!顾客疑惑,期期艾艾地问:这就好了?穆师一边收拾家伙,一边回答:等出来了你看。果然,等出来了,顾客往往都很满意。
小镇淳朴,民风也厚道。尽管如此,因是外地人,穆师便处处小心,待人自是谦和。他不抽烟,却时常备了一毛九的“大雁塔”,逢到有些脸面的,都要敬上一支。那烟被他装在贴身口袋里,除了他的体温,模样已变得难看,须用手捋直了,才能点火抽上。也有人是专来问事的,不等人家搭话,他一根烟早早递到了眼前,弄得问事的倒不好意思起来。这穆师外表随和,心里却透亮,遇到面相不善的,他就指点两句,让人家自己回家收拾。遇到面相和善或相好对近的,他就要撂下活路,亲自登门,为人家操持一番。据小镇和他最要好的说,穆师随身装着三枚铜钱,一般会要了纸笔,先问过生辰八字,再双手摇着铜钱,每摇一回,都要在纸上画些长短杠杠,如此几轮,方才开口指点。小镇人不懂这些,但大家都说,穆师比“顶神”安顿事灵验。忙完了,穆师会讲些积德行善的道理,让主家感觉很是妥贴,愈发对他敬仰起来。听得多了,有人不自觉就照着做了。传说一位好友被人羞辱,本想拳脚相向,忽然想起穆师的教导,就忍了气,咻咻作罢。过后来问牧师,此举算不算积德?不料穆师回答:此举不仅不算积德,反而是造恶,日后这人若有差池,自有你一份业障。说来也巧,后来这人果然出事,被公家抓进了牢狱,好友思之,始知穆师所言不差。
另有一段故事,说是中学里有位学生见义勇为,跳进水库,救起一轻生女子。校长得知此事,邀穆师拍张照片,贴在橱窗宣传。穆师闻言,双眉紧蹙,摇头叹息:好好一桩善事,要让这宣传报了福祉,罪过,罪过!众人不解,追问究竟,他又说出一番道理来:积德之事,分阴德和阳德。所做善事,不为人知者为阴德;做了善事,得人传播者为阳德。阴德福报在天,所得必定厚重;阳德福报当下,所得必定轻浮,那宣传便是现报,不过是虚名而已。这番话,许多人不懂,穆师也不解释。那照片终是拗不过,还是拍了,这学生也被树为典型,到处做起了报告,学习却一落千丈。多年以后,当许多同学衣锦还乡,发现这早年的典型,却骑着车子卖菜,日子过得颇为恓惶。
世事变迁,小镇闹起了文革,穆师通达,收起家伙,从此缄口,再不为人点拨。一年,小镇来了新的主任,大家见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但只是心里惊诧,并无人敢说出缘由。原来,这主任怎么看,都像当今的头号人物。偏偏主任爱好摄影,一日专程来到照相馆,请穆师指教一二。穆师初见,自然被惊得不轻:此人天生异相,稍加修饰,简直和头号人物难辨真假。此乃大贵之相,非一隅可以容身,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小镇封闭,百姓们没见过什么大官,在他们眼里,主任便是天王了!在这一方土地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最能证明他权力的,是小镇上四处架起的高音喇叭,那是主任的私人电台,他不高兴了,操起话筒,想骂谁就骂谁,听得人心里慌慌,气都不敢大出一口。这等人物光临,穆师当然存了十二分小心,泡茶让座,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邹巴巴的“大雁塔”,未等敬上,主任却朗声一笑,掏出盒“大前门”请他品尝。穆师连连摆手,称自己并不抽烟,心里却有些稀罕,这主任倒是奇怪,看做派不像别个官人。熟料一说起摄影,完全是熟门熟路,让穆师暗暗叹服。
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朋友。穆师眼亮,这主任果然不似常人,他不爱高音喇叭,更不爱随便骂人,不得已时,只在喇叭上念念文件,讲几句上级精神。而此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穆师坚定地认为,主任命里有善根,其胆识非一般人可比,否则,他这个照相的当祸从天降,一命呜呼矣。那天,照相馆对面公厕里走出一人,手里捏着个纸片一样的东西,急匆匆赶到镇上,一路打听,找到了主任,气喘吁吁地报告:他发现了反革命,有人把毛主席像烧了,扔在公厕垃圾堆里。那年月,这样的作为,是要被处以极刑的!主任自然不敢怠慢,他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一片没烧完的相纸,隐隐可以看到领袖的额头和一只眼睛。一向沉稳的主任,还是被惊出了冷汗,无需推理,谁都知道这相纸来自哪里。那一瞬间,主任突然被逼出了主意,他脸一沉,对那个举报者说:混眼子,这是我的像,胡说啥呢,你想让我坐牢啊?说罢,从套间拿出个镜框,递到举报者眼前:看清楚了,是不是我?举报者仔细端详,还真的分辨不出个所以,木了脸再不敢做声,又被主任训斥一番,灰溜溜出了镇府。
这事过后,主任未敢声张。时过境迁,主任荣升,穆师退休,有次两人碰到,主任提起这段往事,穆师嘿嘿一乐:难怪你一路顺风,施主积的是阴德啊,善哉,善哉!
作者简介:曲明,男,五十年代末生人,祖籍山东,供职于政府机关。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及评论等散见于《山西文学》《北方文学》《广州文艺》《小说创作》《女友》《陕西日报》等报刊杂志。九十年代始从事电视节目制作,拍摄有纪录片、专题片、广告、电视短剧多部,文学及电视节目曾获得专业和行业奖项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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