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站之南和西南
梁东方
在南站之南,宽宽的马路在通过地道桥以后戛然而止,栏杆成了省界。好在慢车道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口子,可供就近来太仓上下车的上海旅客,当然主要是嘉定旅客通行。从这里走出去,走过硕大的宣传牌,就到了没有被征用、被景观化处理的上海嘉定的地界。
在嘉定北部靠近太仓的工业区之北,在周围一面是高楼林立的工地,一面是厂房排列的工业区和保税区之间,这一片交界地带的农耕田园,是一片难得的被列为农业保护区的地方。广袤的稻田之间小路笔直、河渠纵横。人在其中,俯仰天地,天际线都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无遮无拦,好不开阔。
在这样开阔的大地中间,是一排别墅式的村庄民宅。高高的苦楝树立在巷口,成为后面房屋的前景。撑起的树冠上密集的黄色苦楝果实,疏密恰切地将一棵树在冬天里所能达到的美全部展现了出来。让冬天不像北方那样光秃秃的,让有绿草在地皮上的冬天在天空里也有自己的呼应,让人居从而有了婆娑的立体感。韭菜是历冬而不收的,低温可以冻住韭菜,但是冻不死韭菜,韭菜味道在冬天里依旧浓郁。仙人掌沿着院子的外墙墙角攀援而上,爬到了两米多高的位置上。其高大其实不大足奇,奇的是它能经历零下六度的低温而依旧可以常年生长。
这是嘉定乡间的冬天,距离太仓南站直线不足500米的距离。
在稻田间漫步,走在水边茅草丛生的小径上,气温刚刚在小河里的水要结冰不结冰的状态。退了色的茅草有的暗红有的惨白,有的伏地、有的顽强地直直挺立;它们处变不惊,完全有把握地在等待不必等待很久就可以再次到来的春天。
听着嘉定电台的小说连播,享受下午饱满的阳光。这种感觉如梦如幻,是冬天里最好的享受,是只有在南方的冬天里才会有的享受。
走在这样的路上,你才成为你自己,成为不受干扰的、任思绪飞扬的你自己。它不含有任何意义,不带有任何功利,从一点到另一点也没有什么事情一定等着你去完成,你就只是这样笔直地走下去,走在两侧淡黄色的稻根之中已经点缀了不少绿色的小草的大地景观中,走在轻微的风掠过护道树曾经的有过叶子的枝杈间的小小果实下。遥远的河道及与河道相始终的林木作为一道绿色的城墙隆起成大地的边界,它们用颜色和形状排列出来的地脚非但没有阻碍遥望的视野,还给人增添了以之为目标的抵达愿望。无目的地向着那个方向行走就成了不由自主地下意识行为,直到被自己意识到其实当下的状态里不存在什么一定要前往的目标,才在自己对自己的微笑里重新放松了脚步。
不需要去看任何景点,就只是在这样无边无际的辽阔里走一走,就是长三角密集的建筑丛林中的大享受。而实际上只要你有心离开主干公路,离开城镇,就还不难找到这样深入到乡间来的田园景象。
继续向西南方向走,即便只是沿着村庄和村庄之间的小路,走过一个个一般都顺着河道呈直线排列的居民聚居之处,进入到仔细规划耕作过的庄稼地和菜地,在电线杆子排挞而去的透视视野里也还是能望见一种悠然的诗意。农业社会的生产场景里的生活,自带一种天然的天人合一的味道,使漫游者都能觉到其间的确切的平和与享受。
村子里的街边停着成排的外地牌照的汽车,鲁豫皖居多,苏州上海的反而是少数。在周围太仓和嘉定做生意打工的人们,到乡间租房还是比城里有优势,有车的话不太在乎远近,而居住条件也近于一种别墅式的田园居所。
人家的门前偶有围在一起打牌的,算是外来者与本地融合的一种日常景观了。至于那种带着孩子到村子周边漫步的景象,就更是经常可见。偶尔有踽踽独行的年轻人,是年头岁尾休假的时候偶然溢出生活的循环,出来走一走思索一下自我、回顾一下就要成为过去的2020,想念一下远方的样子。骑着略显陈旧的大车子,车子上挎着宽塑料绳编织筐的中老年人,身上穿着很厚的衣服,袖子上戴着套袖,到地里去挖一点野菜,或者到自家菜地里采一点今天做饭要用的菜,就便是这个季节里的日常劳动景观。他们回到自己家二层小楼的院子里,往往都是直接坐在阳光下择菜洗菜,专注地对每一根茎叶做一丝不苟的认真处理,那种心无旁骛的样子屡屡臻于忘我之境。
高架桥上的城际线路上不时有白色的城际列车或者长途动车往返,走到这里不是要到站,就是刚刚出站,速度都不是很快,近乎无声地在半空中滑过,成为这个时代里的一种背景式的物象。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只在不是很远的距离之内,有连续两座粮食烘干工厂耸立在田野里,成为整个农业社会景观中唯一的工业化的建筑异数。有点突兀,尚可避开。不至于打扰了在大地上漫步的流畅和耳机里源源不断的声响。
听着新闻,听着嘉定电台制作的国外音乐欣赏,听着长篇小说连播,这样一点点毫无不目的地任意走下去,通过每个路口之后下一步该向哪边走都是临时起意,完全没有规划与设计。这样的漫游格式是自己一向在城市之外远足的方式,今天能在这此前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嘉定太仓和昆山之间的地方,做这样无拘无束的徜徉,实在是心怀无限的感激。感激生命中还有这样天赐般的机会,可以让我从容优裕地感受与自己的家乡迥异的地方的大地田园和季节细节。
欣喜地看到地边上的橘子树上黄色的果实累累、菜地里的深绿浅绿鹅黄的蔬菜林林总总,吃惊地看到水边的油菜花开得正盛,而那种将稻草都打了包用白色的塑料布包裹得紧紧的欧洲样式更是大地上一种类似巨大果实的存在。在这北方人看来很不彻底的南方冬天里,气温几乎不是行走的障碍,冷或者凉都只是在屋子里长时间待着才会有的感受,人在不断的活动中,哪怕只是轻微体力付出的漫步中也不会有任何寒凉的不良感受。
我正无拘无束地走在对自己来说是崭新的南方大地上,这是每次重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会由衷地被幸福感萦绕的判断。这是人生的广阔性、多样性、丰富性的需要中,至关重要的一种。我正在实现这样的丰富性,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