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库//吉狄马加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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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的诗

吉狄马加,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近四十种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出版了八十余种版本的翻译诗集。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主要作品有诗集《初恋的歌》《鹰翅与太阳》《身份》《火焰与词语》《我,雪豹……》《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吉狄马加的诗》《大河》(多语种长诗)等。

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齐格蒙特·克拉辛斯基奖章。

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

创作感悟

吉狄马加在爱尔兰诗歌节朗诵诗歌

词语的盐·光所构筑的另一个人类的殿堂

——诗歌语言的透明与微暗

吉狄马加

与日常的语言相比较,毫无疑问,诗歌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言的范畴,当然需要声明的是,我并不是说日常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存在着泾渭分明的不同,而是指诗歌的语言具有某种抽象性、象征性、暗示性以及模糊性。诗歌的语言是通过一个一个的词构成的,从某种意义而言,诗歌语言所构成的多维度的语言世界,就如同那些古老的石头建筑,它们是用一块一块的石头构建而成的,这些石头每一块似乎都有着特殊的记忆,哪怕就是有一天这个建筑倒塌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石头,当你用手抚摸它们的时候,你也会发现它们会给你一种强烈的暗示,那就是它们仍然在用一种特殊的密码和方式告诉你它们生命中的一切。很多时候如果把一首诗拆散,其实它的每一个词就像一块石头。

在我们古老的彝族典籍和史诗中,诗歌的语言就如同一条隐秘的河流,当然,这条河流从一开始就有着一个伟大的源头,它是所有民族哺育精神的最纯洁的乳汁,也可以说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切具有创造力的生物的肚脐,无一例外,诗歌都是这个世界上生活在不同地域、族群的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

在古代史诗的吟唱过程中,吟唱者往往具有双重的身份,他们既是现实生活中的智者,又是人类社会与天地界联系的通灵人。也可以说人类有语言以来,诗歌就成为我们赞颂祖先、歌唱自然、哭诉亡灵、抚慰生命、倾诉爱情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如果从世界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口头的诗歌一定要比人类有文字以来的诗歌历史久远得多,在今天一些非常边远的地方,那些没有原生文字的民族,他们口头诗歌的传统仍然还在延续,最为可贵的是他们的诗歌语言也是对日常生活用语的精炼和提升,在我们彝族古老的谚语中就把诗歌称为“语言中的盐巴”,直到今天在婚丧嫁娶集会的场所,能即兴吟诵诗歌的人们还会进行一问一答的博弈对唱。

而从有文字以来留存下来的人类诗歌文本来看,在任何一个民族文字书写的诗歌中,语言都是构建诗歌最重要的要素和神奇的材料,也可以说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字创作中,诗歌都是最精华的那个部分,难怪在许多民族和国度都有这样的比喻:“诗歌是人类艺术皇冠上最亮的明珠”,而诗歌语言所富有的创造力和神秘性就越发显得珍贵和重要。诗歌通过语言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丰富性、象征性、抽象性、多义性、复杂性都是语言带来的,也就是说语言通过诗人,或者说诗人通过语言给我们所有的倾听者、阅读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正因为语言在诗歌中的特殊作用,它就像魔术师手中的一个道具,它可能在一个瞬间变成一只会飞的鸽子,同样,它还会在另一个不同的时空里变成了鱼缸中一条红色的鱼。在任何一个语言世界中,我以为只有诗人通过诗的语言才能给我们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甚至在不同的诗人之间,他们各自通过语言所创造的世界也将是完全不同的,这就像伟大的作曲家勋伯格的无调音乐,它是即兴的、感性的、直觉的、毫无规律的,但它又是整体的和不可分割的。

很多时候诗歌也是这样,特别是当诗人把不同的词置放在不同的地方,这个词就将会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出新的无法预知的意义。为什么说有一部分诗歌在阅读时会产生障碍,有的作品甚至是世界诗歌史上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比如伟大的德语诗人策兰,比如说伟大的西班牙语诗人塞萨尔·巴列霍,比如说伟大的俄语诗人赫列勃尼科夫等等,他们的诗歌通过语言都构建了一个需要破译的密码系统,他们很多时候还在自己的写作中即兴创造一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词,许多诗人都认为从本质意义上来讲,诗歌的确是无法翻译的,而我们翻译的仅仅是一首诗所要告诉我们的最基本的需要传达的内容。

诗歌的语言或者说诗歌中的词语,它们就像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就像大海的深处漂浮不定的鲸的影子,当然它们很多时候更像光滑坚硬的卵石,更像雨后晶莹透明的水珠,这就是我们阅读诗歌时,每一首诗歌都会用不同的声音和节奏告诉我们的原因。对于每一位真正的诗人来讲,一生都将与语言和词语捉迷藏,这样的游戏当然有赢家,也会有输家,当胜利属于诗人的时候,也就是一首好诗诞生的时候。

语言和词语在诗歌中有时候是清晰的,同样很多时候它们又是模糊的。语言和词语的神秘性,不是今天在我们的文本中才有,在原始人类的童年期,我们的祭司面对永恒的群山和太阳,吟诵赞词的时候,那些通过火焰和光明抵达天地间的声音,就释放着一种足以让人肃穆的力量,毫无疑问,这种力量包含的神秘性就是今天也很难让我们破译。

在我的故乡四川大凉山彝族腹心地带,现在我们的原始宗教掌握者毕摩,他们诵读的任何一段经文,可以说都是百分之百的最好的诗歌,这些诗歌由大量的排比句构成,而每一句都具有神灵附体的力量,作为诗歌的语言此刻已经成为现实与虚无的媒介,而语言和词语在它的吟诵中也成为这个世界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以为这个世界最伟大的诗篇都是清晰的、模糊的、透明的、复杂的、具象的、形而上的、一目了然的、不可解的、先念的、超现实的、伸手可及的、飘忽不定的等等一切的总和。

2018年9月17日

自选作品

吉狄马加2013年5月访问西班牙作家洛尔迦故居

双重意义

诗人尼基塔·斯特内斯库[1]

在他临终前,对抢救他的年轻医生说:

“请给我一点点你们的青春!”

无疑这是对生命的渴望和赞美,

是对逝去的时间以及岁月的褒奖。

作为肉体的现实,穿越乌有的马匹,

不论是夜晚,还是更长的白昼,

当那一天来临,穹顶上再没有

一颗悬挂睡眠和头颅的钉子。

或许这不是一次回眸,仅仅是

死亡的一种最常规的形式。

如果说物体和思想的存在

本身就是另一种并非想象的虚无。

难怪作为一个曾经活着的人,

跟不同的影子捉迷藏和游戏,

就足以消耗螺旋形的一生。

尽管生命的磁铁并不单调乏味,

但那仍然是生者赋予了它双重的意义。

也许正因为此,荒诞的生活连同

被抽象的词语,才能在光的

指引下,一次次拒绝黑暗和死亡。

[1]尼基塔·斯特内斯库(1933-1983):罗马尼亚著名诗人,被公认为罗马尼亚当代现代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2018年5月8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写给我在海尔库拉内[2]的雕像

——致诗人伊利耶·柯里斯德斯库[3]

我的眼睛

在海尔库拉内。

我的眼睛,犹如

静止的大海,透明的球体,

山峦、河流、城市、圣殿……

我的眼睛,以万物的名义

将黑暗和光明的幕布打开。

或许这就是核心和边缘的合一。

我的眼睛,如果含满了泪水,

只能是,也只可能是海尔库拉内

的悲伤,让我情不自禁的哭泣。

我的眼睛里露出了微笑,

那是因为唯一。唯一的海尔库拉内,

被众多语言的诗歌在宴席上颂扬。

我的耳朵

在海尔库拉内。

一只昆虫的独语,消失在

思想的白色的内部。

我的耳朵,知晓石头整体的黑洞,

能听见砂砾的呐喊,子宫的沉默。

更像坠落高处的星辰,置于头顶的铁具。

而只有我的嘴巴,在海尔库拉内,

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

我进入它的体内,发出心脏的声音。

[2]海尔库拉内(Herculane):位于罗马尼亚东部的城镇。

[3]伊利耶·柯里斯德斯库:罗马尼亚当代诗人,罗马尼亚西方大学教授。

——2018年5月9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在尼基塔·斯特内斯库的墓地

如果再晚一分钟,

你居住的墓园就要关闭

夜色降临前的门。

用一种姿势睡在泥土里,

时间的板斧终于成了盾牌。

此刻,手臂是骨头的笛子,

词语将被另一个影子吹响。

凝视的眼睛,穿过黑暗的石头,

思想的目光爬满永恒的脊柱。

一个过客,吞食语言的钢轨,

吞食饥渴的星球,吞食虚无的圆柱。

当死亡成为你的线条的时候,

当生命变成四轮马车发黑的时候,

当发硬的颅骨高过星辰的时候:

唯有你真实的诗歌犹如一只大鸟,

静静地漂浮在罗马尼亚的天空。

——2018年5月16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口弦的力量

细小的声音

从大地和宇宙的深处

刺入血的

叫喊

我的心脏

开始了

体外的跳动

就像一个

传统的勇士

还在阵地上

我曾有过

这样的战绩

用一把口弦

打退了

一个乐团的进攻

—— 2018.5.22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马鞍的赞词

沉默的时候,时间的车轮,

并没有停止

一  等待

回忆昔日的黄金,

唯独只有骑手醒来:

风吹过眼球,

吹过头颅黑色的目光。

鼓动的披风,自由的

手势,与空气消融。

鹰隼的儿子,

另一半隐形的翅膀,

呈现于光的物体。

飞翔于内在的

悬疑,原始的秘密,

熄灭在鸟翅之上。

至尊的荣誉,

在生命之上,死亡的光环

涌动在群山的怀抱。

骑手,还在颂词中睡眠,

但黎明的吹奏

却已经在火焰的掩护下

开始了行进。

  符号的隐喻

骑手没有名字,

他们的名字排列成阶梯。

鞍座只记忆胜利者,

唯有光明的背影,永远

朝前的姿势融化于黑暗。

眼底的空洞透明晶莹,

风的手指紧紧地拽着后背。

马脊骨是一条直线,

动与静在相对中死去,

旋转的群山坠落入蓝色,

苍穹和大地脱离了时间。

耳朵转向存在的空白,

在迅疾的瞬间,进入了灭亡。

针孔。黑洞。无限。盲点。

声音弥散在巨大的宇宙,

周而复始的替换,没有目的,

喉咙里巫语凝固后消失。

哦,骑手!不论你的血统怎样,

是紫色,是黑色,还是白色,

马背上的较量只属于勇士。

没有缝隙,拒绝任何羞耻的呼吸,

比生命更高贵的是不朽的荣誉。

你看,多快的速度穿过了肋骨,

只有它能在天平上分出高低。

  马蹄铁的影子

永远不会衰竭……

每一次弯曲,都以绝对的

平衡告别空虚。

肢体的线条自由地起伏,

踏着大地盛开的花朵。

无数的幻影叠加飞行,

前倾的身体刺入了未来,

肩膀上只有摇曳的末端。

四肢的奔腾悬浮空中,

撒落的种子,

受孕于无形的胎心。

持续性的那一边,

没有燃烧的箭矢。

名字叫达里阿宗的坐骑,

被传颂在词语的虹膜,

不被意识的空格拉长,

但能目睹马蹄铁的坠落。

无需为不朽的勇士证明,

那些埋下了尸骸的故土,

只要低头凝视,就能找到

碎铁的一小片叶子。

  三色的原始

黑色的重量透彻骨髓,

那是夜晚流动的秘密,

大地中心的颜色,

往返坐直的权杖。

在缄默的灵魂里,

没有,或者说,它的高贵

始终在黄金之上,

所有的天体守候身旁。

太阳的耳环,

光明涌入的思想,

哦,永恒的金属,

庞大溢满的杯子。

抓住万物的头发,

吹动裸露的胸膛,

唯恐逃离另一个穹顶,

词语的舌尖舔舐了铁。

血液暗红的色素,

来自于祭祀的牛羊。

红色的生命之躯,

渴望着石头的水。

只有含盐的血

拌入矿物质的疯狂,

那只手,才能伸向

成熟乳房的果实。

朝我们展开了

生殖力最强的部分,

没有别的颜料,

只有红黄黑

在诞生前及死亡后

成为了纯粹的记忆。

  静默的道具

能听见无声的嘶鸣,

但看不到那匹马。

当火焰,穿过岩石和星座,

是谁在呼喊骑手的名字?

否则,抬起的前蹄

不会踏碎虚无的存在。

那只手抓住了缰绳,

在马背之上如弧形的弓,

等待奔向黑暗的瞬间。

是骨骼对风的渴望,

还是马鞍自由的意志,

让虚幻的骑手,在轻唤

月色中隐形的骏马?

三色原始的板块,

呈现出宁静的光芒,

原始的底色,潜藏着

断裂后的秘密。

哦,伟大的冲刺才属于你,

拒绝进入那永恒的睡眠。

总有一天,那个时刻,

要降临到词语的中心,

你会突然间醒来,

在垂直的天空下飞翔,

没有头部,没有眼睛,也没有

迎风飘扬的尾巴。

你的四蹄被分成影子,

虽然已经脱离了躯体,

但那马蹄铁哒哒的回声

却响彻回荡在天际。

是的,你已经将胜利的

消息,提前告诉了我们。

——2018年5月24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鹰的诞生和死亡

你的诞生和死亡

都同样伟大

  孵的标志

在最高的地方,

那是悬崖迎接曙色

唯一国度,

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一个蛋,不会旋转

那无数针孔的门。

没有从前,都是开始,

悬浮的空气和记忆

在转世前已经遗忘。

一块圆滑的石头,

柔软的水的核心,

这是真正胎腹的混沌,

那里是另一个大海

时间湧动着渴望的水,

直到那四肢成形,

心脏的拳头敲击着

未来虔诚的胸膛。

哦,是的,那是你的宇宙,

它的外面是宇宙的宇宙。

穹顶飘落鹅黄色的光,

无法用嘴说出一种意义。

能看见无色无味的瀑布,

尽管没有声音,自上而下

弥漫在思想的周围。

你的呼吸不在内部,

是太阳的光纤

进入了蓝色的静脉。

抽象的一,或者七,

那才是你伟大的父亲,

因为最终孕育的脐带,

都被它们始终握住。

  天空之心

向太阳致敬,

向天空和无限的

牵引之力致敬……

是你用金属的嘴角,

以诞生和反抗的名义,

用光的铁锤,敲打着

倒立在顶部的砧板。

当你的天体破裂的时刻,

光明见证了你的诞生:

没有风暴的迹象,但白昼的

雷电却在天际隐约地闪现。

你没有出现的时候,

父子连名的古老传统,

就已经为你的到来命名。

当你瞩望浩瀚的星空,

陨石的坠落,就像梦境里

嬉戏的星星那样无常。

或许你还并不了解

生命虚无的全部意义,

但你的出现,却给天空的

心脏,装上了轮子和羽翼。

因为你,天空的高度

才成为其中一种高度,

否则,没有那个黑色的句号,

一分为三的白色只是白色。

时刻与万物保持着

隐秘的对话和情感,

站立在黎明的巢中,

对于你清澈反光的镜子,

那些影像和柔软的思绪,

已经从第三方听到了

你的心跳黑洞的节奏。

对于草原和群山而言,你或许是

一匹马,一种速度,一段久唱不衰

的民歌,然而对于天空

你的存在要大于数字的总合。

  退隐时间

伟大的高度,才会有

绝对的孤寂,迎着观念的

空无,语言被思想杀死。

有一百种姿势供你选择,

但只有一种姿势是你

盘旋在粒子之上的威仪:

那就是浮动于暂停的时间,

没有前没有后,没有左和右,

没有上没有下,失去了存在。

没有重量循环的影子,

仅仅是飞翔的一种形式。

涡流的气体,划过内部的

薄片,巨大无形的力量

比受益的睡眠还轻。

翅膀上羽毛的镀铜闪亮,

承载着落日血红的余辉。

不能再高,往上是球体的空白,

往下巡视,比线还细的江河

冒着虚拟水晶的白烟。

绿色的森林,不是混合色块,

除了居住在星球外的果实,

你的目光都能捕捉到踪迹。

一片叶子、一只昆虫、迁徙

的蚂蚁,被另类抚摸过的石头,

瞳孔里的映像,被放大了千倍。

目睹过生物间的杀戮,

那是自然法则又非法则,

所有的生命都参与其中,

唯有人类的罪孽尤为深重。

在人迹罕至的崖顶,

每一次出发和归来,

哦,流动的谜一样的灵物,

只留下了空无的气息。

  守护圆圈

如同守护疆域,

没有丢失过一次阵地,

作为一个物种,

捍卫了自由和生命的

权利……

尽管思想的长茅

被插入了椎骨的肚脐,

但词语构筑的星星和月亮,

仍然站立在肩头。

祖先留下的那副盾牌,

迎击了一次次风暴。

承接过宇宙的巨石,

吮吸传统的谚语,将受伤的

木碗,运往安全的地方。

那是秘密的护身符,

它将从魔鬼和天使的中间

纵容不迫地滑翔而过。

将大地和天空的语言,

抒写在果实内脏的部位,

如果失去另一半自我,

无疑就已经临近死亡。

紧紧握住磁铁的一端,

否则,将会在失血时倾倒。

从颅骨到坚硬的脚趾,

神枝插满了未知的天幕,

没有名字的星座,部族的祭司

在梦里预言了你最后的死期。

五  葬礼

知道那个时辰已经来临,

它比咒语的速度更要迅捷。

你的眼睛,蓄满黑色之盐,

祖先的绳结套住了脊柱。

这是一件献给不朽未来的

最后的礼物,也是一次

向生命的致敬和道歉。

无须将活着的意义告诫万物,

它们知道的或许还要更多。

哦,天空的道路,已经

呈现出白色的路线,

那是通往死亡的圣殿。

送魂的经文将被重复吟诵,

死亡的仪式在今天

已经超过了诞生的隆重,

而这一切都将独自完成。

朝着落日的位置瞩望,

那里的风速正在改变着

永恒的方向,在更高的地方,

紫色的云朵静止如玻璃。

哦,快看!是你正朝着太阳的位置

迅速地拔高,像一道耀眼的光芒,

羽毛发出咝咝的声音,划破的

空气溅射出疼痛无色的血浆。

你还在拔高,像失控箭矢,

耗尽最后的力量,力争达到

那个毁灭与虚无的顶点。

是的,你达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

在刺眼的光环中,完成了你的

祖辈们都完成过的一件事情。

此时,辽阔的天空一片沉寂,

只有零碎的羽毛还在飘落。

——2018年5月25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叫不出名字的人

什么是人民?就是每天在大街上行色

匆忙而面部各异的男人和女人,就是

一个人在广场散步,因为风湿痛颤栗着走路

需要扶着手杖,走出十米也比登天还难的老人。

就是迎风而行,正赶去学堂翩跹而舞的少年,

当然,也是你在任何一个地方,能遇见的

叫不出名字的人,因为你不可能一一认识他们。

人民是一个特殊用语?还是一个抽象的称谓?

我理解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就不可能有我们

经常挂在嘴边和文章中提到的这个词。

因为人民也许是更宏达的一种政治的表述,

我们说大海的时候,就很像我们在说着人民。

有人说一滴水并不是大海,就如同说他对面那个

人不是人民,这样的逻辑是否真的能够成立?

也许你会说没有一粒粒的沙,怎么可能形成

浩瀚无边的沙漠?但仍然会有一种观点一直坚持

他们的说法:沙和沙漠就是吹动的风和风中的影子。

对于一滴水,我们也许忽视过它的存在,当成千上万

滴水汇聚成大海的时候,我们才会在恍然间发现

它的价值。对于人民?我没有更高深复杂的的理解,

很多时候它就是那些走出地铁通道为生活奔波

而极度疲乏的人。就是那些爬上脚手架劳累了

一天的人。还有那些不断看着时间赶去㓜儿园

接孩子的人。这些人的苦恼和梦想虽然千差万别,

但他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最普通的人。

这些人穿过城市,穿过乡村,穿过不同的幸福和悲伤,

他们有时甚至是茫然的,因为生存的压力追赶着他们,

但作为一个人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当隐没于蓝色,

我们就很难从那汹涌澎湃的波涛中找寻到它的踪迹。

正因为此,我才相信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 2018年6月13日

原载《作家》杂志2018年第8期

一个人的克智

当词语的巨石穿过针孔的时候,

针孔的脊柱会发出光的声音

针孔的肋骨覆盖词语的巨石,

没有声音,但会引来永恒的睡眠。

鹰翅上洒下黄金的雨滴

是天空孵化的蛋吗?

不是,那是苍穹的虚无

但蛋却预言了宇宙的诞生。

——2019年6月20日

原载《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致尼卡诺尔·帕拉※

他活着的时候“反诗歌”,

他反对他理应反对的那些诗歌。

反它们与人类的现实毫无关系,

反它们仅仅是抽空了

血液的没有表情的词语,

反它们高高在上凌驾万物

以所谓精神的高度自居,

反空洞无物矫情的抒情,

当然也反那些人为制造的纲领。

他常常在智利的海岸漫步,

脚迹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问号。

他对着天空吐出质疑的舌头

是想告诉我们雨水发锈的味道。

他一直在“反诗歌”,那是因为

诗歌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灵魂,

离开了不同颜色的人类的悲伤,

这样的状况已经有好长的时间。

他“反诗歌”是因为诗歌的

大脑已经濒临漫长的死亡,

词语的乳房没有了芬芳的乳汁,

枯萎的子宫再不能接纳生命的种子。

他的存在,就是反讽一切荒诞,

即便对黑色的死亡也是如此。

对生活总是报以幽默和玩笑,

他甚至嘲弄身边移动的棺材,

给一件崭新的衬衣打上补丁。

我在新闻上看见有关他葬礼的消息,

在他的棺材上覆盖着一面

还在他的童年时母亲为他缝制的

一床小花格被子,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

这其中隐含的用意,

实际上他是在向我们宣告:

从这一刻起,他“反死亡”的

另一场游戏已经轰然开始。

※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1914-2018)是智利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反诗歌”诗人的领军人物,也是当代拉美乃至整个西班牙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2019年7月15日

原载《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致父辈们

他们那一代人,承受

过暴风骤雨的考验。

在一个时代的巨变中,

有新生,当然也有的沉沦。

他们都是部族的精英,

能存活下来的,也只是

其中幸运的一部分人。

他们是传统的骄子,能听懂

山的语言,知晓祖先的智慧。

他们熟悉词根本身的含义,

在婚庆与葬礼不同的场所,

能将精妙的说唱奉献他人。

他们还在中年的时候,

就为自己做好了丧衣,

热爱生活,却不惧怕死亡。

他们是节日和聚会的主角,

坐骑的美名被传颂到远方。

他们守护尊严,珍惜荣誉,

有的人就是为了证明

存在的价值,而结束了生命。

与他们相比,我们去过

这个世界更多的地方。

然而,当我们面对故土,

开始歌唱,我们便会发现,

他们比我们更有力量。

我们丢失了自我,梦里的

群山也已经死亡……

——2019年10月22日

原载《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印第安人

――致西蒙·奥迪斯

西蒙·奥迪斯对我说:“他们称呼

我们是印安人,但我告诉他们,

我们不是……是阿科马族人”。

是的,在他们所谓发现你们之前,

你们祖祖辈辈就已经生活在那里。

那时候,天空的鹰眼闪烁着光。

大地涌动生殖的根。

太阳滾过苍穹古铜的脊梁,

时间的巨臂,伸向地平线的尽头。

那时候,诸神已经预言,

苍鹭的返回将带回喜讯。

而在黎明无限苍茫的曙色里,

祭司的颂词复活了死灭的星辰。

把双耳紧贴大地的胸膛,

能听见,野牛群由远及近的轰鸣,

振颤着地球渴望血液的子宫。

在那群山护卫的山顶,

酋长面对

太阳,

繁星,

河流

和岩石,

用火焰洗礼过的

诗句,告诉过子孙――

“这是我们的土地”。

西蒙·奥迪斯,不要再去申明

你们不是印第安人。

据说土地的记忆

要远远超过人类的历史。

地球还在旋转,被篡改的一切

都会被土地的记忆恢复,

神圣的太阳,公正的法官

将在时间的法庭上作出裁决。

谁是这个世界中心?任何时候

都不要相信他们给出的结论。

西蒙·奥迪斯,生于1941年,美国当今健在的最著名的印第安诗人,被称为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中的旗手,曾获得原住民作家社团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2019年10月23日

原载《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

我的血液来自那些巨石,

它让我的肋骨支撑着旋转的天体。

太阳的影子

以长矛的迅疾,

降落节日的花朵。

我,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

秘鲁克丘亚人,一个典型的土著。

我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

与他们格格不入。

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方式

不是唯一的方式,

只有差异

才能通向包容和理解。

所以,我才要捍卫

这种方式,

就是用生命

也在所不惜。

我的身躯被驼羊的绒毛覆盖,

在安第斯山蜜蜂嗡鸣的牧场。

当雄鹰静止于

时间,

风,

吹拂着

无形的

生命的排箫。

那是我们的声音

穿越了无数的世纪,

见证过

血,

诞生和

毁灭。

那是我们河流的回声,

它的深沉和自由

才铸造了

人之子的灵魂。

也因为此,我们才

选择了:

在这片土地上生,

在这片土地上死。

哦,未来的朋友

这不是我的遗言。

我不是那只山上的狐狸,

它的奔跑犹如燃烧的火焰。

也不是那只山下的狐狸,

它的鸣叫固然令人悲伤。

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我,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

并非死于贫穷

而是自杀。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我不愿意看到,

我的传统――

在我活着时候

就已经死亡。没有别的原因,

这并不复杂。

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生于1911年,秘鲁当代著名印第安人小说家、人类学家,原住民文化的捍卫者,1969年自杀身亡。

——2019年10月28日

原载《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相关评论

吉狄马加:世界多元文化的杰出产物

托马斯·温茨洛瓦

千百年来,中国文学一直以十分独特的方式发展,几乎完全隔绝于西方的传统,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既有空间上的隔绝(长城是这种隔绝的标志),也有独特的社会结构的原因,以及很可能是首要的原因:象形文字的独特之处。另一方面,中华文化对其它远东文化有重要影响,而且经常是决定性的影响。中国文学发展孕育出的美妙果实就是发源于古代典籍的古代抒情诗。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诗人,如:屈原、陶渊明、李白和杜甫,在世界文化之中的地位可与荷马、贺拉斯、彼得拉克相提并论。十七世纪以前,中国古典文学对于西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在十九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东西方都经历了大规模的对外开放:欧洲和美洲对中国兴趣浓厚,反之亦然。远东地区的诗歌开始影响世界现代文学,而西欧、美国、俄罗斯甚至波兰的诗歌新潮流也渗透进中国文化,尽管这一过程总会带有不小的延迟。扰乱这一进程的不仅是文化之间巨大的差异,还有中国所经历的和在新时代正在经历的极其复杂、艰难的发展道路。今天我们仍然荡舟于相互渗透的激流之中,吉狄马加的创作就证明了这一点。他是最著名的中国当代诗人之一,也是中国文化中辨识度最高的人物之一。

吉狄马加的诗与众不同,尽管它同时也是新时代世界文化的特色产物。他用中文创作,但却属于聚居在离越南和泰国不远的山区,人口八百万左右的彝族,或称诺苏族。这样一来,可以说,诗人又离我们的文化远了一层,但对欧洲读者来说他的诗却很容易理解。

彝族使用的语言属于藏缅语族,有着独立的文字系统。文化中保留着许多与万物有灵信仰有关的古老元素。直到现在彝族人都尊崇萨满(毕摩),他们负责主持出生、婚礼和葬礼等仪式。他们崇拜山神、树神和石神,以及四大元素之神,即火、水、土和气。在学校里教授彝族的语言和文字,但并非一直如此。就像每个小民族一样,彝族不止一次感受到,而且可能仍然会感受到,他们的民族认同感和存在本身都受到威胁。

吉狄马加的导师是中国著名诗人艾青(在文革时遭到迫害)。他早年熟读中国古典和二十世纪文学,还有西方文学。然而他始终心系自己民族——彝族的文化及其原始迷人的、对世界各大洲人民来说全新的世界观的传承。他深切同情每一个命途多舛的民族,这对于许多欧洲人来说非常亲切。他的诗极具表现力,自由奔放,充满比喻,时常夸张化处理,属于后现代浪潮的“寻根文学”。吉狄马加在对民间艺术的痴迷中接近魔幻现实主义。他在作品中经常涉及欧洲、美国和非洲诗歌。读者很容易就能注意到作者的修辞风格与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奥克塔维奥·帕斯,以及“黑人精神”学派的关联性。在那里我们还能找到与多位中东欧诗人,从切斯拉夫·米沃什到戴珊卡·马克西莫维奇的作品之间的互文关系。诗人将这些与中国和远东的传统联系在一起,尤其与彝族远古神话传说相结合,得到了奇妙和出人意料的效果。

努力想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能够在吉狄马加的诗中找到许多值得思考,能引起共鸣的东西。

托马斯·温茨洛瓦(1937-),立陶宛诗人、学者和翻译家,美国耶鲁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与米沃什、布罗茨基并列“东欧文学三杰”,被称为“欧洲最伟大的在世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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