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史新读丨完整版

本文目录:

一、寿梦之前的吴国

二、在楚国的压力下吴国从姑孰迁徙到邗都

随后进一步南迁

三、一路向南侵略的吴人促成了越国的形成

四、楚国在淮水流域的经营崩盘,

吴楚攻守易势

五、阖闾南迁与破郢之战

六、越国的兴起和吴国战略形势的恶化

七、南下与北上之争背后吴国的地缘困局

八、吴国外交的全盘崩溃和最终灭亡

九、楚国持续东进,被迫北上的越国最终失败

全文二万二千字,作者黑色君。

吴越史新读

文丨黑色君

现存对于早期吴越史的研究,存在着许多问题。

首先,整体倾向于《吴越春秋》这种较为详细但是有太多演绎的非原始史料,而对《左传》《国语》这样的原始资料或《越绝书》这种更多引用原始记载的著作,可能因为其过于简略枯燥,研究者普遍不够重视。

哪怕最早的东汉的《吴越春秋》,距离吴越争霸也过于久远,等于现在和明朝中期的时间差,在资料更难保存和传给后人的两千年前,作为孤证的史学价值和可信度就低了。

其次,考古成果研究总得让位于旅游产业的发展,而且一些城市为了争夺吴越的文化遗产而各说各话,学术反而要让步。

如常州、无锡、苏州对各个吴国王城重要性的争吵由来已久;阖闾大城实际城址经考古已然确定在西郊藏书五峰山地区的情况下,苏州为了旅游业和建城史的整体性仍然选择把今日护城河内城址视为阖闾大城。

第三,吴国灭亡的原因逐渐故事化和道德说教化,如可信度几乎为零的西施成了吴国灭亡的最大背锅侠,吴国北上和南下路线之争被异化为忠奸之争,夫差的失败被归咎于击败越国后的道德腐化。

近年来,对于吴越史的研究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尤其是对于楚国和晋国在吴越霸权兴衰过程中的作用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在“大象公会”等优质内容输出者的文字中,也更多会全盘分析吴国的国际形势而不是关注夫差的道德甚至莫须有的八卦了。

古典时代的历史,尤其非文明核心区域或者被野蛮人征服严重退化的区域的历史,我们往往只能看到一条粗略的主线,甚至这样的主线都很不完整。这个时候,如何构建整体性的模型,就是个相当困难的问题了。

近现代中亚和印度地区希腊化历史研究的超重量级学者W.W.Tarn,在对这些地区的希腊人历史着手进行研究时,除了古典时代希腊罗马作者的部分可靠性存疑的(毕竟这些地方距离地中海世界也实在太远了)原始资料外,更多只能依靠数量有限的出土文物和钱币来进行推断。

在这种条件下,Tarn用文物和钱币确定叙述主线,并对希腊罗马遗存资料进行验证,又进行了大量合理的推断,并且把这些推断直接连接起来,从而完成了巨著《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大部分推断在今后进一步的研究中都得到了确证,当然也有个别猜想被证伪。

不管怎么样,这本著作使得我们能看到这段历史的全貌,而在此之前,我们只能看到古典作家留下的一些碎片化的记述(只因为这些地区的民族变迁巨大,希腊人的痕迹在两千年后已经基本被抹去了,不然估计还会看到许多道德说教故事)。

李开元先生对于战国末年到汉初之间的历史尤其是秦楚两国的历史,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从而诞生了《秦崩》《楚亡》这两本经典大作,使得学术界对这一段历史的研究得以进一步深入。

作为苏州人的我写这篇文章,会通过借鉴W.W.Tarn写希腊人在中亚和印度的历史,或者是李开元写秦汉的方法,在文初定义的原始史料和近年来一系列考古成果的基础上,结合考察近似的案例,并做出一定假设,建立起一个新的吴越史大纲,希望能对大家有一点参考价值。非原始史料中的孤证,我基本就不取了。

一、寿梦之前的吴国

在寿梦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吴国的王室以泰伯后裔、周王室长房自居,而吴国普通民众的主体则应该是百越部族。伍子胥劝谏夫差南进而不是北上时候明确指出,吴国人和越国人的语言习俗是完全互通的,和齐国人却不互通。对于泰伯奔吴故事与吴王国之间的关系,学术界历来争论不一。我们不妨按照泰伯奔吴后成为吴国直系祖先和寿梦时代冒认泰伯后裔分别叙述,来看看两个版本的早期吴国史。

如果泰伯为吴国直系祖先,那么按照现代学术界较多认同的路线,不考虑在陕西境内活动的话,泰伯最初奔的吴是山西大阳吴山。到周武王克殷,分别把泰伯的两位主要后人都进行了分封,其中的北吴仍然在山西,就是后来成为成语“假道伐虢”主角的虞国(虞通吴)。南吴则是后来的吴国。

由于遍布于两淮地区的土著淮夷当时仍然十分强盛,大约到周公旦东征和周昭王征服东夷的战争中,泰伯的这支后裔作为周王室旁支参战,战后南吴才能在东方站稳脚跟。

早期吴国的珍贵文物“俎侯夨簋”中有写到“迁侯于俎”,这个文物虽然出土于镇江丹徒,但是并非墓葬,只是一个窖藏,器物处土地和居地未必有直接关系。最重要的是,周公旦的东征和周昭王的东征所讨伐的东夷并没有达到江南地区。

有学者根据铭文内容考据,认为此时的吴国更可能在今日苏豫皖交界处,邳县西北的泇水流域。随后,这个吴国在默默无闻中继续发展,和淮夷等势力融合,并逐步开始侵蚀越人地盘。到几百年后吴王寿梦登基前后,吴国的疆域已经逐步固定下来了。

吴王寿梦登基前后吴国的核心地带,当在今日的安徽东南马鞍山当涂和江苏西南南京江宁区之间,首都“姑孰”也就是姑苏的异音,至今当地仍然有着这个地名的许多印记。吴的直辖领土西至“鸠兹”(今芜湖)区域,东至镇江扬州一带。

而后来被目为吴国核心区域的苏南常州、无锡、苏州一带,此时尚是越人各部落分别聚居之地。由于楚国的不断东扩,吴国需要寻找一个强援,便接受了楚国头号对手晋国的扶持,因此登上了历史舞台。

如果泰伯奔吴是寿梦时代的冒认,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晋楚争霸是春秋国际政治最主要的主线,由于楚国支持的秦国从侧翼大大牵制了晋国的力量,晋人也需要扶植一个势力从楚国的侧翼来对抗他们。

此时南方的无数越人部落中有一个强大的部族或者部族联盟酋长寿梦,由于和中原文化较为接近已经有一定的文明程度,比起绝大部分野蛮的越人部族来已经算得上“半夷半夏”。因此晋国决定扶植这个半文明部族对抗楚国。

至于吴国王族的“泰伯后裔”身份,完全是晋国利用自己在中原的巨大话语权宣传出来的,以抬高这个新盟友的身价,以避免“和全蛮夷结盟对抗半蛮夷的楚国”这种道德和舆论困境,并且这个冒领随之得到了深受楚国威胁的华夏诸国广泛承认。

仔细考据这个问题的时候会发现,泰伯奔吴是否为吴王室的直接来源,还是在晋国支持下冒认,对于这段历史并不重要。无论如何,寿梦登上历史舞台时候的吴王国就是这样一个国家----他们的统治者以周王室旁系、文明人自居,并且广泛吸收中原和楚地的人才。而吴国大部分人口和南方的百越民族在文化语言上几乎没啥区别,在中原人看来是彻底的野蛮人。

二、在楚国的压力下吴国从姑孰迁徙到邗都,

随后进一步南迁

甚至在春秋中后期吴王寿梦突然出现于历史舞台之前,“吴”这个上层有着华夏认同的势力就开始侵蚀其他文明程度较低的越人的地盘了。

第一个可以明确的受害者是邗越,一个位于今日长江中下游地区的越人方国。《管子》中记载了吴人和邗越的战争中未成年的邗人都不得不上阵抗敌的细节。毫无疑问的是,在漫长而血腥的争夺后,到春秋中后期时,邗越人最发达的核心聚居区,也就是位于今日的扬州镇江地区的“邗国”,已然被吴国吞并了。

有学者甚至认为,大约在吴王寿梦上台前后,吴国的核心区域已经从姑孰附近(今日的南京西南江宁区和马鞍山当涂)迁徙到邗国故地(今日的扬州镇江一带),因为吴王寿梦曾经自称为“邗王”,后来黄池会盟时的晋人也有称吴王夫差为邗王的。

但是,真正推倒了长江中下游国际关系这个多米诺骨牌的,却是楚国的东进。

坐拥长江中游并且不断东扩的楚国本来就对长江下游地区有着地利,楚庄王时代楚国击败宋国控制淮北地区更是扩大了这个地理优势,对处于东方江淮地区的诸侯而言已然是一个异常直接的威胁。

就在这个时候,寿梦成为新的吴国君主,面对咄咄逼人的楚国压力他选择向华夏诸国靠拢,在公元前585年刚登基时便朝见周天子并在不久后与晋国实现了合作。

登位初期,寿梦屡次击败楚军偏师,然而不久之后,中原局势的变化使得楚国的主要战略方向也发生了改变,吴国便开始难以应付了。

晋楚之间的长期拉锯对经济和贸易的破坏巨大,使得这两个国家本身和夹在中间的各个小国都疲于应付。公元前579年,著名的弭兵之会召开,晋楚之间停战。虽然这个协议很快被破坏,但是随后的公元前575年,晋又败楚于鄢陵,楚国丧失了继续北进的能力。

对于晋国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吴国这个晋国的小兄弟来说却完全不是。楚国的阶段性扩张方向,从北上争霸变成了沿着长江和淮水东进。即使有着晋国支持,当楚国这个有着压倒性优势的敌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东方时,吴国仍然显得难以应付。

公元前570年的吴楚战争,虽然以吴国防守反击成功告终,但是楚军占据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的巨大优势不得不让寿梦震惊。位于今日芜湖的吴国西境主要要塞鸠兹被攻破后,楚军很快便能到达吴国核心的姑孰地区。

被认为是主战场之一的衡山便位于这个地区,也就是说入侵的楚军在被击退前已经到达吴都(或者吴国长期经营的故都)近郊。如果寿梦此时尚未迁都到邗国故地,那这次战争后怎么也都要迁都了。

寿梦之前吴人经营许久的姑孰周边地区,不久后就会被楚国占领,随后沦为吴楚战争前线。或许公元前570年的战争中,此区域就已经残破了。几十年后吴楚的长岸之战,吴国作为进攻方进攻楚国时,战区就在这一区域。

但是,就算迁徙到原邗国地界,对于吴人来说也太不安全了,毕竟楚国人仍然在步步紧逼。到寿梦死后的诸樊继位时,吴国不得不再次向长江更下游的地区迁都到著名的常州淹城附近。

寿梦第二子余祭在位期间,楚国多次征伐吴国,一度逼近寿梦东迁后定都过的朱方(今镇江丹徒)。公元前538年,寿梦第三子余眛在位期间,楚军更是在屈申的率领下攻破了朱方。这些战役从侧面反衬出楚军在长江流域的优势和南迁的必要性。

三、一路向南侵略的吴人促成了越国的形成

吴楚战争中,围绕着长江和淮水有着两条战线。楚军主要是依靠长江顺流而下,绝大部分时间内吴军在长江对楚军都是居于明显下风的。吴国后来成功破楚,是避开了楚军在长江上的优势,从淮水逆流而上,然后从楚国东北方向进行突破。现在,随着楚国沿着长江层层逼近,吴国只有继续向长江下游避其锋芒了。

而这些地方原先居住的越人,则成了吴国的征服对象。之前已经有政权雏形并且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邗越都打不过吴人,那么苏锡常地区还处在部落阶段的越人自然更打不过了。从寿梦到阖闾的几代人时间内,吴人逐渐向整个苏南平原扩张和移民,大约到吴王余昧后期时,整个太湖以北已经基本成了吴国的地盘。

寿梦的继承者诸樊迁都到今日常州淹城地区后,整个江浙地区越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时候,或许是因为在巨大压力下被迫团结以求生存,或许是饱受吴国骚扰的楚国决定效法晋国故智,也开始在饱受吴国压制的越人中有意识的扶植对抗吴国的盟友,一个被后世称为越国的政治实体登上了历史前台。

在今日长三角地区的诸多越人部落中,有一个核心位于宁绍平原和太湖南部平原地区的部落较为强大。虽然这个部落后来发展成越王国,并且因为勾践的绝地反击名扬后世,但是事实上所谓“越国”的概念真正出现,要到诸樊从邗国故地进一步南迁之后。

《史记》记载“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对允常以前世系一无所知,甚至连越国始祖的名号也没有。《越绝书》则说“越王夫谭以上至无余,世不可纪”。也就是说,直到勾践的爷爷夫谭时代,才有了“越国”这个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夫谭在历史上登场的大致时间,就是诸樊迁都到今日常州淹城一带前后,也就是说吴人南迁之后越人才进入了史官的视线。夫谭大约死于寿梦第三子余昧统治中期。

更让我们困惑的是,夫谭除了在《越绝书》中出现了一次名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事迹留存。中文网络上唯一一条关于夫谭未知来源的记载恐怕会更让人困惑----他曾经“伐赵”。

根据这些碎片化的记载和同时代吴国的举动,我们试着用Tarn和李开元的拼图法,却能大概勾勒出一幅越国形成的拼图。

寿梦的几个儿子执政期间,吴国一方面在长江被上游的楚国压制,不但彻底丢掉了姑孰周边地区,还一度被楚军突破到镇江扬州一带。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长江沿岸的作战吴国整体较为吃亏经常被突破外,吴国和楚国争夺中间小国的战争整体基本是处于均势,双方的战线也是犬牙交错,诸樊战死的地点就在姑孰西边。

另一方面,吴国不停的南侵越人部落来扩大兵源和后方。余祭继位顶住楚国几次深入讨伐后,便开始继续向苏南地区的越人部落大肆进攻,最后被越人战俘所杀。到此时,吴人基本已经击败并吞并了太湖北边的所有越人部落。

但是另一方面,楚国也在此时开始联络越人部落参加他们对吴的征伐。《春秋》曾经如此记载公元前537年非决定性的鹊岸之战:“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吴。”此处的“越人”和“徐人”一样,并不被视为一个国家实体。

《左传》的记载则是:“越大夫常寿过帅师会楚子于琐”。有意思的是,楚灵王对这个越人“常寿过”非常不满意,可能是因为觉得他不懂礼仪或者军纪太差。

7年后楚灵王再次大规模伐吴的时候,作为盟友的常寿过记恨于楚怀王昔日曾羞辱过他,竟然起兵作乱,搅动了整个淮水中游的形势,使得楚国在陈、蔡这两个重要地区的多年经营全部崩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吴国战略态势因此大为好转。

夫谭和这个常寿过一样,是一个较为强大的越人部落君长。所谓的“伐赵”如果真的存在,则夫谭和楚国的合作应该早于常寿过。“伐赵”当指公元前546年第二次弭兵之会上,夫谭很可能作为楚国的跟班小弟一起参会,所谓的“赵”,则是当时晋国主盟的赵武。

只是当时与会的国家清单中,也没有“越国”,可见此时夫谭的地位不过是一个低级附庸。正因为从第二次弭兵之会到后来对吴的行动中都积极跟随楚国,夫谭的地位才得以上升。

夫谭的核心控制区在宁绍平原,随着吴国在诸樊之后不断南进,双方基本形成了隔太湖相望的局面。但是吴国的崛起对夫谭来说未必是坏事,苏南地区那些越人被吴人击败后,要么被吴国吸收同化,要么来投奔他,反而能充实他的嫡系力量。

更重要的是,整个东部地区的越人,由于无法单独对抗吴人的兵锋,会越来越团结在他这个实力较强的部族周围。另一方面,楚国也会扶植他以对抗吴国。因此,正是在吴人不断的压力下,长江下游未被征服的越人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夫谭部族为核心的反吴部落联盟。

从夫谭到允常早期,虽然有部分越人会参加楚国伐吴的行动,但此时初步成型的越国却未见有吴国大规模战争的记录,双方主要隔太湖对峙,并没完全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夫谭统治时期和允常统治初期,吴国和“越人”作战的记录不少,而“越国”及其君主却完全不见于史书的原因。

吴人新征服的位于今日无锡苏州一带的越人地区此时还有待消化,在消化完之前更多是作为双方的缓冲区存在。吴越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则要到吴国阖闾再次南迁,在今日苏州西部藏书五峰山营建阖闾大城并定都于此为止。

到这个时候,吴国已经对越国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并多次南进到今日嘉兴地界,威胁越国核心的宁绍平原区域,对越国来说,如果不奋起一搏,他们就只能成为第二个邗国了。

四、楚国在淮水流域的经营崩盘,

吴楚攻守易势

正如第一次弭兵之会坑惨了吴国,使得吴国不得不放弃了经营许久的姑孰地区,迁徙到更东方扬州镇江一带邗人故地一样,公元前546年第二次弭兵之会让吴国的形势进一步恶化了。

这次盟会中,被邀请参与盟会的有晋、楚、齐、秦、鲁、卫、陈、蔡、郑、许、宋、邾、滕和一个未列名的国家,共计14国。这个未列名的国家可能是淮上、泗上某小国,也可能把此时作为楚国小弟跟随参会的夫谭所代表的越人也算作了一个国家。

可以确定的是,吴国并没有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无论楚国还是晋国似乎都并不希望吴楚之间停战。

此后十多年时间,楚国不但短期内不用担心来自晋国的威胁,还有条件裹挟陈、蔡等小国一起攻吴,吴国受到的压力急剧增大。

公元前538年,楚国联合陈、蔡等七国攻吴,占领位于镇江丹徒地区、此时被吴国封给齐国流亡贵族庆封的朱方。这意味着继寿梦继位前后的吴国核心领土姑孰被楚国占领后,吴国在史书上登场后第二个核心统治区域,以原邗国领土为核心的镇江扬州一带也遭到了楚国的蹂躏。

第二年,楚国再次召集“蔡侯、陈侯、许男、顿子、沈子、徐人、越人”一起攻吴,双方在淮水流域展开一系列军事接触,但没发生决定性的战役,史称鹊岸之战。公元前530年,楚国在加强了对陈、蔡的控制之后准备再次攻吴。

表面上看,此时楚国占据了明显的上风,吴国则完全疲于招架。但是,无论北方的晋国还是南方的楚国,这些年来的内部权力结构都随着社会发展而逐步演变,到此时这种变化已经对王权本身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第二次弭兵之会前后,晋国的六卿权力已经扩大到可以架空晋国公室的程度,而楚国扩张中分封到新征服地区的公族也逐步有了反抗楚王的能力。

此时在位的楚灵王是依靠弑杀自己的侄子后篡位上台的。某种程度上,正是他自己掀开了春秋末年楚国乱局的大幕。作为篡位者,他声名狼藉,为人残暴而刻薄寡恩,几乎完全靠暴力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楚国此时的几个铁杆跟班中,陈国在发生弑君事件后被楚国借机干涉,随后直接吞并。蔡国更惨,公元前531年,国君蔡灵侯直接被扣押后谋杀。而被吞并后的陈、蔡两国故地,则被楚灵王封给了弟弟公子弃疾统治。

在这个新吞并的地盘上,不但陈、蔡等国贵族不服,还活动着大量反对楚灵王的楚国人。巨大的火药桶即将引爆。

前面讲到早期越国的时候说到,有一位叫常寿过的“越大夫”,曾经参与公元前537年楚军破朱方之战,在此战中受到了楚灵王的羞辱。现在,楚国吞并陈、蔡后,准备再度攻吴时,这位常寿过作为楚的盟友带领一支越人正在附近区域。

左传如此记载了常寿过的起兵:

“蔓成然故事蔡公,故薳氏之族及薳居、许围、蔡洧、蔓成然,皆王所不礼也。因群丧职之族,启越大夫常寿过作乱,围固城,克息舟,城而居之。”

也就是说,蔡灵侯被谋杀后第二年,蔡国的贵族们察觉到常寿过这位客军首领和楚国的宿怨,利用他的力量打响了反楚第一枪。为了争取最大支持,蔡国遗民打出了镇守在此的楚公子弃疾和楚灵王另两位弟弟的旗号,面对楚灵王的残暴性格,公子弃疾知道自己不反也得反了。

最后,众叛亲离的楚灵王自杀,公子弃疾则在逼杀了另外几个起兵反对楚灵王的兄弟之后成了新的楚王,也就是楚平王。

这次反对楚灵王的叛乱中,楚国苦心经营的东方基本全面崩盘。“楚师还自徐,吴人败诸豫章,获其五帅。平王封陈、蔡,复迁邑。”聚集在淮水流域准备深入伐吴的楚军,大部分都回楚国参与内战了,而楚军的后卫部队则被吴军趁机大败,吴人一举俘获了五位将领。而且陈、蔡这两个国家也得以借着楚国内战而复国,之前被楚灵王迁徙掉的两国人口也都回到自己的城邑。

这两个复国后的国家虽然还暂时附庸于楚,但是被楚人灭国的经历已然让他们离心。随后,吴军一鼓作气,占领了楚国沿淮而下的主要据点州来,而之前楚军已经把淮水流域的战线多次推进到江苏北部泗洪一线的徐国地界。

现在,吴军把战线向上游推进到今日安徽寿县为中心的州来一线,加上陈、蔡的复国,楚灵王时代在淮水流域对吴国的压倒性优势已然消失,吴国在淮水的战略态势大大的改善。新登基的楚平王推翻了亲哥哥楚灵王又逼死了一起反对楚灵王的两个兄弟,权力基础更为薄弱,对外开始选择收缩。吴国历史中最有名的篇章之一吴师破郢,也因此拉开了序幕。

五、阖闾南迁与破郢之战

楚灵王死前,吴楚战争在淮水流域的前线已经到了徐国也就是大约今日宿迁泗洪的区域,在长江流域的楚军则多次前进到朱方也就是今日镇江扬州地区。楚平王上台后吴国在这两条战线上的态势都大为改善。

到楚灵王死后四年,吴军在长江流域发起一次反攻,在这次长岸之战中,沿着长江反攻的吴军已经进军到了寿梦继位时吴国的核心区域姑孰地区,战场就位于今日当涂附近的博望山。

六年后也就是公元前519年的鸡父之战中,吴王僚率领已然拥有伍子胥作为门客的公子光等人所部吴军获得大胜,击破了楚军和他们的诸多附庸小国。第二年的战事中,吴国又占领了战略要地钟离和公子光之父吴王诸樊战死之地巢。

一系列战役后,吴国的战略态势空前好转,然而,为何公子光上台后,却再次向南迁都,短暂的在今日无锡地界定都后,最终在今日的苏州地界建下著名的阖闾大城?

前面说到,吴王僚在位期间,吴国对楚国的战略态势空前好转。但是,正如楚平王推翻楚灵王使得吴国得以喘息一样,公子光弑杀吴王僚篡位对于吴国的冲击也相当巨大。

吴王僚时代,他经常自统中军,而以弟弟公子掩余、公子烛庸、吴王诸樊之子公子光等人率领左右军,他的儿子庆忌更是知名的勇士。公子光弑杀吴王僚继位成为吴王阖闾时,掩余、烛庸、庆忌等人都在北方前线,这些人和他们的支持者在公子光上位初期是巨大的隐患。

从诸樊开始定都的今日常州地区,寿梦各个儿子的势力盘根错节犬牙交错。一旦吴王僚的残余势力和楚国联合南下,新继位的公子光很难在这样的地方自如应对。很大程度是出于这种担心,公子光继位后开始继续向南迁都。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下这些年争吵到沸沸扬扬的阖闾大城问题。无论是从史书记载,还是从各个考古遗址中的城市规模来看,苏州西郊的巨大春秋城市遗址就是毫无疑问的阖闾大城。但是,常州武进和无锡交界处的“阖闾城”又如何解释呢?

个人猜想,武进无锡交界处的两个遗址中,东边无锡境内较小的遗址时间略早一些,应该是诸樊南迁,吴人南进到太湖北边时作为军事要塞使用的。西边较大的遗址,则是公子光继位后到苏州西郊的阖闾大城落成前,作为新君的吴王阖闾在原先东城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过渡性首都。

阖闾大城是公子光继位之后才委任伍子胥兴建,落成之前这段日子内阖闾迁徙到这里,一方面可以密切关注吴王僚余党的动静,另一方面也可以威慑附近被征服的越人,随时跟进阖闾大城的建设进度。

到阖闾大城落成,吴国便正式迁都于此,并且将其命名为姑苏城——姑苏和姑孰在古吴语中应该是同一个词,大部分语言学家认为其含义是“称心满意的地方”。

称心满意的迁都姑苏城后,阖闾的运气也跟着好转起来。

刺杀吴王僚后,在北方边境上的吴王僚两个手握强兵的兄弟和强悍的儿子庆忌和楚国合作本来可以搞出一大番动静,但是此时的楚国楚平王新丧,继位的楚昭王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加上之前楚灵王楚平王都是王室旁系靠赤裸裸的弑君上位,王权本身就已经被严重削弱,楚国内部陷入了贵族政治的泥沼,不但没能利用公子光弑君上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吴王僚余党合作扭转吴楚战局,反而坐视站住脚跟的吴王阖闾步步紧逼,最终在公元前512年彻底消灭了进入楚国边境地区避难的吴王僚余党。

之后的几年内,吴军进一步深入楚国境内,这次算是彻底控制了双方拉锯许久的淮水中游今日寿县为核心的广大地区。

回过头来再看楚国,在楚平王时代愈演愈烈的贵族政治斗争使楚国在外交方面也捅下了许多篓子。楚太子建原本为蔡侯之女,费无极迫害太子建后被楚平王驱逐回娘家,为蔡国不久后倒戈成为吴军入郢埋下了伏笔。鸡父之战后,“吴人取楚夫人与其宝器以归。楚司马薳越追之,不及。”说的就是吴人接走了被驱逐的楚平王前妻作为政治筹码。

在王僚死后,正是因为楚令尹子常、费无极和当时前线主官之一有矛盾,导致楚军既不能歼灭吴王僚弟弟掩余、烛庸的吴军,也不能打着为王僚报仇讨伐篡位者的旗号和他们合作,而是放任他们弃军流亡到附近小国,丧失了破吴良机。

虽然费无极不久就被拿出来杀掉以平民愤,但是楚国宫廷的贵族政治并没有改观。伍子胥如此评论楚昭王初年的楚国宫廷:“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上面是未成年的楚昭王,下面是一群彼此争权夺利却都没有完全决策权的贵族,楚国可以说是已经彻底腐烂了。

只是对于吴国来说,虽然已经控制了淮水中游的战略要地,并且在边境上获得了完全主动,楚国被骚扰到师老兵疲,但两国核心区域距离遥远,要想进攻楚国心脏地带,还有着巨大困难。尤其是蔡国堵住了吴国继续从淮水向上游挺近的要冲,虽然和楚国已经离心,之前的鸡父之战中直接临阵脱逃,但是仍然是楚国名义上的附庸。

没想到,这个问题被楚国人帮忙解决了,贪得无厌的令尹子常竟然为了几件宝物扣押了蔡昭侯几年,最终交东西赎身的蔡昭侯回到国内第一个事情就是找人伐楚。最初求助的晋国虽然召集了一次伐楚为主题声势浩大的会盟,但是晋国内部的卿大夫却更希望借会盟的声势在北方为自己而不是晋国扩展领地,并没有真正南下。

于是蔡昭侯毫不犹豫的和另一位被子常索贿的唐国君主投向了吴国。攻楚的最后通道打开了。

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事不宜迟,看到机会的阖闾亲自带领吴军主力和蔡、唐等附庸沿着淮水而上,随后出人意料的从大别山和桐柏山之间的陆路通过,出现在江汉平原的东北方向。

虽然吴军完成了极为出色的战略机动,但是把胜利送给吴军的却是令尹子常。当时能参战的两支楚军主力分别在郢都附近的子常所部和在今日河南信阳附近的申、息之地防备中原诸侯的沈尹戌部。子常本应等待沈尹戌部会合,但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他臭名昭著以至于人心离散,生怕会合战胜吴军后沈尹戌会取代他的令尹之位,于是贸然主动出击和吴军决战,统帅无能又士气低落的楚军惨败,作为一军之主的子常却逃走了。

随后到达却发现子常部已然战败的沈尹戌部也被击败,沈尹戌自杀。随后便是吴军攻入楚都郢大肆烧杀抢掠,著名的伍子胥鞭尸楚平王就发生在这个期间。

顺便说一句,吴军攻破郢都时,楚平王已经死了许久,另一个导致伍子胥父兄被杀的佞臣费无极早在多年前就被楚国人杀掉了,所以所谓的“为伍子胥复仇”说完全不成立,说吴国报了楚国多次攻破自己故都之仇,倒是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

破郢之战当然是吴国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胜利,但是这次胜利的意义不能过于拔高。首先,吴国的胜利离灭楚还相差甚远,只是单纯占领了楚国的首都,并没有控制楚国的广大地域,也不可能让楚国下面半独立的诸多封君效忠。

吴国本身实力也根本不可能消化掉自己新征服的区域,最多通过在楚国核心领土江汉平原上烧杀抢掠一番最大程度的削弱其复兴的速度。这次入郢战役更多可以被视作一次劫掠性的战事。

其次,吴国的损失也相当巨大。入郢前击破子常和沈尹戌的楚军主力虽然是以少胜多,但仍然会有不小的兵力损耗。后来吴军被秦楚联军击败,阖闾本人都有很大可能在此战中受伤,伐楚战争中吴国的头号战将、阖闾的亲弟弟夫概正是听说阖闾兵败又受伤的消息,才赶回吴国境内自立为王,可见此时吴军损失之重。

最后也最关键的是,此战之后吴国在江淮地区的战略形势并没有根本性改善,反而有所恶化。楚国的首都地区虽然残破,楚国实力仍然强大。秦楚联军击败吴国收复郢都在内的失地后第二年,楚国就成功复仇,攻占了引入吴军的唐国。唐国从此被彻底的灭国,消失在史书中。

灭唐之后,楚军仍然继续在和吴国作战。从寿梦时代开始,吴国北方有一系列小国作为缓冲,南方是一盘散沙的越人部落,加上东边是大海,所以只有西边居于上游的楚国需要去对付。但是现在,被吴国步步紧逼的越人在南方的宁绍平原已经形成了一个颇有实力的政权,而上游的宿敌楚国则开始进一步加强对越国的扶植。吴国开始两面受敌了。

六、越国的兴起和吴国战略形势的恶化

可靠性存疑的《吴越春秋》曾经写过一个恐怖而诡异的故事,说的是吴王阖闾破郢之前某次不经意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鱼给了女儿胜玉,后者很无厘头的自杀了。随后吴王阖闾搞了个规模宏大的葬礼,通过各种表演引诱上万人进入墓穴殉葬。

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假无从考证,但读者难免会想,吴王阖闾在尚有楚国作为大敌的时候就如此挥霍自己的人力资源,简直是脑残,也很难让人置信。但是前面说到,吴国直到诸樊南迁之后才实质性控制了苏南,阖闾大城周边的居民大部分是被新征服的越人。

所以这故事本身虽然未必可信,但是把它当作真事看的话倒没有那么恐怖和诡异了,而是从一个侧面反应了阖闾定都姑苏前后吴国人对当地土著越人的杀戮和压制。

阖闾定都姑苏后,对以太湖南边今日浙江地区的越人而言已经是直接的威胁。而这些越人也开始团结在夫谭之子允常的部落周围,开始抗吴自保的斗争,越国初步形成。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载:“夏,吴伐越,始用师于越也。”公元前510年,阖闾借口越国不跟随自己讨伐楚国,首次进军太湖南岸,并占领今日嘉兴地区的越国北部门户檇李。

然而,大约是越国腹地实在太穷,继续南征显得得不偿失,吴军在檇李掠夺一番显示了兵威后就撤走了。越王允常则耐心的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几年后吴国伐楚,吴军主力长期远离国内,让允常看到了报复的机会,越军趁机进入吴国地界同样的掳掠了一番。

上面说到,吴军在被秦楚联军击败后,因为本土被越国入侵和夫概叛乱不得不匆匆回国,而此时收复了首都的楚国并没有止步,不但继续反击灭了此次战争吴国的两大带路党之一唐国,还接着和吴国作战。

《左氏传》如此记载了随后的吴楚战争,“四月己丑,吴大子终累败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子期又以陵师败于繁扬”。

吴军不但击败了楚军主力,还俘获了大批楚军将官。直到这次战役后,楚国才暂时放弃了继续复仇的想法,由于郢都被吴国人几乎彻底破坏,军队又再次被歼灭性打击,楚昭王不得不暂时迁都,吴楚战争告一段落。

从此之后几乎一代人的时间,都没有过吴楚之间直接的战争记录了。楚国下来主要通过扶植越国这个代理人来对付吴国。但是之后几年吴国的事情,又变得极度晦暗不明起来。主要的迷雾,在于阖闾的继承人问题。

大败楚军的“吴太子终累”,仅有此一条记录,之后在史书中无影无踪不再出现。后世注解左传者有认为终累乃夫差之兄,2008年左右的电视剧《兵圣》更是脑补出了夫差依靠宫廷斗争中的阴谋逼迫终累隐遁的故事。

可信度很低的《吴越春秋》在这里不但没能解决我们的疑惑反而又添乱不少,这本书提到一个“太子波”,然后把夫差称为“波太子”也就是吴王阖闾的嫡长孙。苏州吴文化研究所所长吴恩培先生在2009年的《<左传·定公六年>吴大子终累解析——兼及吴地文化的历代叠加与层累》一文,对这些问题作出了详细的考证。

我这里就直接引用名家结论了:夫差就是终累。最直接的铁证就是司马迁《史记》中记载“吴王阖庐十一年,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此战就是上文《左氏传》所载的战役,时间都在公元前504年,吴军统帅都是“吴太子”,被俘楚将中有个“潘子臣”,潘通番,与《史记》中“取番”记载一致,战争结局都是楚国迁都躲避吴人。

至于“太子波”的存在和夫差为阖闾孙子说,赵晔编写《吴越春秋》时没考虑过一个问题,阖闾破楚后感到威胁的齐景公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吴太子,如果这个太子不是夫差本人而是所谓“太子波”,那么齐女生夫差的年代最早也要到公元前504年,公元前496年阖闾死夫差继位时尚不到十岁。

然而同一本《吴越春秋》愣是让夫差在阖闾生前就向伍子胥求助让他帮自己确立继承人位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想着夺嫡?今天的脑残宫斗剧也写不出这样的剧情。清末学者俞樾考证认为夫差可能是阖闾次子,被时人称为“次太子”,传抄中以讹传讹成了“波太子”流传到后世,倒是颇可取信。

有着《左传》和《史记》中对于公元前504年吴楚大战的佐证,在吴恩培先生的基础上,我们终于可以厘清混乱不堪的阖闾继承人问题了:阖闾的长子早在伐楚战争结束前就已经夭亡,死前有没有被立为过太子无法确证。

阖闾的次子夫差最迟在公元前504年破郢之战结束后已经是吴国的太子。正如阖闾登上王位前被称为“公子光”,“公子终累”应该是夫差登上王位前的称呼。至于“波太子”,很可能是从赵晔写《吴越春秋》时把“次太子”误解了,然后脑补出一堆七八岁的神童夫差和伍子胥一起夺嫡的神话。

夫差已经被确立为太子,又有大破楚军迫使其迁都的军功,继承人位置是相当稳定的。阖闾还给他求娶了齐景公之女,遗憾的是这位公主因为水土不服不久就病死了。

厘清这个谜案之后,再看伐楚归来的吴国。在平定夫概叛乱又再度击破楚军后,吴国整整八年没有被记载于册的事迹,也没有对趁着吴军主力伐楚而入境偷袭的越王允常作出有效报复,可见伐楚战争中吴国国力损耗巨大。

公元前496年,吴国利用允常病死的机会再次伐越,再次在檇李和越军开战,意外的是,吴军遭受了自诸樊南下以来对越人的第一次惨败,一代英主阖闾都在这次战役中受伤,不久就死去了。新继位的勾践因此声名大显,甚至楚昭王大约也在此时和他女儿联姻。

两年后,越军首次反攻不断南侵的吴国,在太湖中今日东西山地界的夫椒之战中被继位后立志复仇的吴国新君夫差所败。乘胜追击的吴军随后深入挺进到越国的核心地带,位于今日宁绍平原的会稽。

关于下来的事情,现在通俗读物上根据故事性强于学术性的《吴越春秋》演化出来的说法更像是道德寓言和励志故事的合集:

夫差妇人之仁,他亲手提拔起来分化伍子胥权力的太宰嚭又收受了越王勾践的贿赂,因此夫差拒绝了伍子胥的正确谏言,允许此时新败的越国作为附庸继续存在。

而随后的夫差耽于享乐,丧失了进取心,宠幸佞臣太宰嚭,杀掉了反复直谏的诤臣伍子胥,对外穷兵黩武。幸存下来的越国却在勾践带领下励精图治,最终成功的灭掉了吴国。这些童话故事中,大概只有穷兵黩武这个词和史实上的吴国有些关系。

而夫椒之战后吴国的战略方向选择和穷兵黩武,恰恰反应了此时吴国在地缘政治上已经陷入了困局。后来绝地反杀成功的越国,也将继承这个困局。

七、南下与北上之争背后吴国的地缘困局

我们回头再看公元前494年的吴越战争,是以越国先发制人入侵吴国开始的,主要战役夫椒之战的战场就是今日太湖中的东西山。这个战场离吴国国都姑苏城相当近,今天我们从藏书姑苏城遗址附近开车到西山大约只需要半小时就可以开完这不到20公里的路程。

当时的越军一旦胜利后登岸,就可谓兵临城下了。吴军在击败越军后一路反攻进入越的境内,甚至到达了越都会稽城。但是吴军的反击到底有多少成果实在是难说。除了吴军深入越境的记录外,夫椒之战后双方再没有战役记录,勾践大约是坚决避战的,而且当时越国境内大部分地区社会发展水平都很低,可能都不需要专门坚壁清野。

因此,在夫椒之战丧失了大部分野战部队后,勾践仍然有八千嫡系(一说五千)完好无损的退入山区。这种情况下,深入敌境补给困难的吴军损失也很惨重。清华简中成书于战国初期的《越公其事》很详细的叙述了深入宁绍平原的吴军遭遇的困境:

吴王曰:“今我道路修险,天命反侧,岂用可知?自得吾始践越地,以至于今,凡吴之善士将中半死矣。今彼新去其邦而笃,毋乃豕斗,吾于胡取八千人以会彼死?”申胥(伍子胥)乃惧,许诺。

越王勾践来求和的时候,伍子胥最初表示反对,但是吴王感慨说,这次远征“道路修险”,补给困难,从反击进入越地到现在占领会稽,带来的能征善战的吴军精锐已经死了一半。现在勾践还有八千精锐困兽犹斗,说不定就会被翻盘,还不如答应勾践的求和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史记》等书中的坚决反对,伍子胥也对远征的艰难感到惧怕,并且被吴王夫差说服了。于是吴越停战,越国成为吴国的附庸。

我们不能因为后来越国的翻盘就认为此时夫差的决策是错误的,从更原始的资料《越公其事》来看,甚至伍子胥当时都被夫差说服了。攻越消耗太大,收获太少,勾践又保留了一支不小的精锐,就算战胜了他,勾践甚至还能向南向西逃到开化度更低的越人地区,吴国想在宁绍平原建立稳固统治的代价过于庞大。

因此,接受他的有条件投降,让他作为附庸继续存在,的确算是那个时候吴国的最佳选择。更要命的是,吴军不可能在越国地界驻留很久,因为吴国的淮水边境线就在这个时候出大事了,楚国这个庞然大物完全复活了!

就在夫差刚继位的几年内,楚昭王相继灭亡了顿、胡等昔日的附庸小国,大概是因为这些国家在吴师入郢的战争中骑墙甚至给吴国提供了帮助。

夫椒之战前后,楚国明确打着“报柏举之战蔡国跟随吴国之仇”的旗号,和陈、许等附庸的军队开始进攻吴师入郢的始作俑者,现在是吴国在淮水流域最铁杆小弟的蔡国。蔡国最终战败投降,楚国掠走大量蔡国男女人口后扬长而去。

蔡昭侯赶忙向吴国求助,但是此时刚在吴越战争中损失惨重的夫差竟然不敢直接帮助蔡国反击楚国,先是讨伐跟随楚国伐蔡的陈国,在楚国的干涉下无果。随后夫差让蔡昭侯把国都从淮水上游迁徙到淮水中游今日寿县附近的州来便于自己的保护。

蔡昭侯瞒着自己的大夫们依靠吴军的武力保护完成了迁都,但是不久后被大夫们杀死改立其子。也就是说,在吴国击败越国的同时,楚国讨伐吴国嫡系小弟蔡国重夺了淮水上游的控制权,而夫差自认鞭长莫及只能固守淮水中游,蔡国的大夫们此后不久因此杀死了一贯亲吴的国君蔡昭侯。

几年后,楚军又绕过蔡国的新都州来,攻占了州来东边的夷虎部落。公元前489年,夫差再次伐陈,楚军再次干涉,但楚昭王此时病死,楚军不久撤退。陈国从此开始在楚、吴两国之间骑墙。在这波淮水流域争夺战中,楚国整体上可谓压制了吴国。

对夫差来说很幸运的是,就在楚国重新开始东进道路,吴国在淮水流域争夺中已然处于下风之时,楚昭王病死了。继位的楚惠王是勾践外孙,此时还只是一个幼童,楚国方向的压力短期内得到缓解。

大约在这个时候而不是五年前夫差伐越时,面临着上游楚国压力,后方有着越国这个名义附庸的吴国,在朝堂上开始有了两派截然不同的观点:南下,或者北上。

这个争论的两个选项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它们都把“西进”继续讨伐世仇楚排除掉了,意味着吴国朝野上下都默认自己无力打破目前吴楚之间的新均势。

“南下”和“北上”这两个选项本身并没有优劣之分。先说南下,吴国上下并不是只有伍子胥能看出越国的潜在威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夫差准备联鲁伐齐前就曾考虑对越国进行一次预防性战争。

但是既然夫椒之战后吴国到达会稽附近局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包括伍子胥在内的吴国君臣都没有彻底击败勾践的把握,现在吴国在淮水流域和楚国打了几年代理人战争,越国却在逐渐恢复,难道吴国反而有把握灭越了?

伍子胥说越国的语言文化和吴国相同,一旦占领能够有效消化,但是从夫椒之战后吴军入越的战事看来,在越国腹地的军事行动耗费巨大而收益有限,很长时间内都是亏本买卖。

何况勾践是新楚王的外公,拥有大夫种为首的楚国顾问团,吴军南下如果不能迅速消灭勾践的嫡系,楚国又在江淮上游发起战事的话,吴国会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现在越国作为吴国附庸,至少表面上会提供一部分军队和物资供吴国调遣,对吴国来说有利无害。

“北上”的话,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这里的国际关系复杂的多,不管是鲁国这样的中等诸侯,还是洙、泗流域诸小国,都是自己的传统盟友晋国和北方强邻齐国的势力范围。吴国如果要北上,就难免会和齐国这样的传统中原强国甚至是晋国这样的昔日盟友兵戎相向。

背后有越国,上游有着复兴的楚国,如果北方边境又树强敌的话,对于吴国来说就意味着四面受敌。所以无论是阖闾破郢之后还是夫差继位之初,北上这个选项压根没有被认真考虑过。

也就是说,“南下”和“北上”对于此时的吴国来说都并不是很好的选项,而地缘政治上最可行的则是“西进”也就是继续和楚国争夺江淮地区控制权的选项,吴国从伐越归来到楚昭王病死前的确按照这个战略方向执行了五年,遗憾的是执行中明显处于下风,而且不得不放弃了盟友蔡国,才算形成新的均势。

偏偏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看似天赐良机的巨大诱惑:统治齐国大半个世纪的君主,夫差曾经的老丈人齐景公病死了。齐景公死后的齐国将经历巨大而连续的内乱,包括陈国流亡公子陈完后裔田乞在内的诸大夫发起政变,齐景公指定的继承人被弑杀。

在夫差看来,齐国的乱局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决定立刻带兵北上,在北方拓展领土来缓解自己的战略困局。

八、吴国外交的全盘崩溃和最终灭亡

吴国的北进,更多是受到了齐国、鲁国甚至晋国的王权衰弱、权力结构变化后力量暂时下降的吸引,齐景公死后齐国混乱的局势更是让夫差终于按捺不住正式北上,为了克服后勤困难还开凿了连通长江和淮水的邗沟。

但是对于夫差此次北上的目标,大家总是集中于“争霸”这个空泛的话题上,以至于许多人提起吴国的北进,第一反应就是决定性击破齐军主力的艾陵之战,对于夫差真实的目的反而不大清楚了。

《史记》中记载吴国灭亡后勾践召集的诸侯会议上对吴国北方领土的处置中,有“归吴所侵宋地於宋,与鲁泗东方百里”两句,反应出吴国北进的这些年从宋国、鲁国、泗上小国们手里侵吞了不少地盘。

相反,吴国对齐国本土的侵略,见诸记载的仅限于对齐国南部原来的闾国地界进行过一次登陆攻击,还以失败告终了。

从这里看,夫差北上,既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霸主”之名,也不是单纯的好战,而是和战国中后期北进的楚国一样,看上了宋、鲁、泗上小国们的财富和地盘。这些诸侯军事力量相对薄弱,但是却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所列举为数不多的地方商业都会中,宋国就占据了三个,包括战国时代最知名的商业中心陶邑。这些地方之所以能作为独立势力存在很久,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处于齐、晋、楚三国中间的位置。

现在吴国北上,晋国名义上属于盟友,何况此时晋国内部卿大夫们争斗不休,君权本身摇摇欲坠,晋国虽然会对吴国侵吞鲁国、宋国的土地有所不满,直接干涉的可能性较小。楚国此时正在逐步把东方那些附庸小国直接吞并后消化,在把蔡国逼向更东方的州来之后,又开始准备入侵和吞并攻吴、攻蔡时长期跟随自己的陈国,也暂时不会干预吴国的北上。

只有齐国,虽然齐景公死后政治局势混乱,但是鲁地和泗上小国都是齐国人自认的传统势力范围,吴国北进的话,他们无论怎样都要打上一仗。

所以,吴国北上后充分利用泗上小国们和鲁国的矛盾、鲁国和齐国的矛盾纵横开阖,进行了多次军事行动,最终在艾陵之战击败齐军主力。

在这次战役后,齐国短期内放弃了对南方势力范围的经营,鲁国和泗上诸国基本沦为吴国附庸,部分领土被吴国割走,宋国东部一部分富庶的领土也被吴国直接占领。西边对楚国打不开局面,南下对自己的附庸越国再次进行预防性作战也并不合算的前提下,吴国此次北进扩大领土获取财富的目标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但是,这意味着吴国不但和齐国成了彻底的敌国,和昔日扶植自己的盟友晋国也需要重新调整外交关系了。不但如此,吴国对宋、鲁等国领土的强取豪夺,也让诸多小国对吴国心怀怨望。

可以说,到这个时候,吴国在外交上已经彻底孤立了,一旦强大的军事力量不再,便会遭到四面围攻。伍子胥正是预见到伐齐后这种全方位的树敌会导致吴国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才反对北上战略。

当这种外交失败不可避免时,悲观的伍子胥甚至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在齐国的朋友,但是恰恰是这个行为被政敌太宰嚭抓住了并且上纲上线为大敌当前却通敌的实锤,随后伍子胥被夫差赐死。长期的政治路线之争发展成忠奸之辨,堪称悲剧。

即使在这段表面上最强大的时期内,吴国也遭遇了对楚国的一次重大失败。公元前485年楚国伐陈,吴国派出军队增援。

后世提起这一年的战事往往会津津乐道于“季札靠自己的道德魅力说退了楚军”,但是撇开德高望重的季札以90多岁高龄长途跋涉参与外交谈判可信程度有多少不谈,在各方进入外交谈判环节之前,楚军二十年来首次和吴军正面野战打败吴军的战事却很少被注意。

荆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谓子期曰:雨十日,甲辑而兵聚。吴人必至,不如备之。乃为陈。陈未成也而吴人至,见荆陈而反。左史曰:吴反覆六十里,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行三十里击之,必可败也。乃从之,遂破吴军。”——《韩非子·说林下》

吴国派去救陈的部队在连续十日大雨结束后计划星夜行军偷袭楚军,结果看到楚国人严阵以待,不得不返回。楚军左史认为吴军往返六十里,必然要休息和饮食,楚军追击三十里可以轻松击败吴军。

楚军统帅认可这个观点并追击,大破吴军。此战之后,陈国虽然还能苟延残喘上六七年,但是灭亡已经成定局了。吴国在艾陵之战前后最强大的时刻被楚人击败,夫差竟然没有伐楚为自己找回场子,为陈、蔡等盟国讨回公道的想法,考虑到夫差强梁的性格,让人颇为费解。

也许在再次和楚国摊牌之前,对夫差来说更急迫的事情是调整好和吴国长期盟友同时也是昔日老大哥晋国的外交关系。

后世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为了增强戏剧性,常把对随后的晋、吴黄池之会的视角都放在晋国和吴国抢夺主盟权的细节上,并更多倾向于认为吴国获得了主盟权以满足“吴国取得霸主地位的同时首都被越国偷袭”这一设定的戏剧性。

学术界对于黄池之会到底是晋还是吴主盟的争议也是至今不断,个人倾向于晋国主盟说,但是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重要。黄池之会中的吴国让晋国为首的中原国家承认了之前吴国在宋、鲁、泗上诸国等地扩张的既成事实,吴国和晋国实现谅解并保持双方名义上的盟友地位。

通过这次会盟,吴国在中原新秩序中第二把交椅的位置被广泛承认。至于会盟第一把交椅的位置,能争就争一下,但实在不是关键性的议题。如果不是勾践突然翻脸,稳固了和中原各国外交关系的夫差,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掉头对付此时正在准备最终灭亡陈国的楚国。

没有如果。做了十二年忠实附庸的越国选择在此时发难,一举偷袭攻破姑苏城,杀掉了留守的吴太子并且大肆破坏。有意思的是,早已听闻姑苏城破的夫差在黄池之会后第一想法竟然是攻宋,反而是太宰嚭劝阻了他。最后,夫差不得不向昔日的附庸越国求和,付出了巨额赔款后越国把已经残破不堪的姑苏城还给了他。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神话已经广为流传,然而考察下来,从夫椒之战后吴军扫荡宁绍平原到此时勾践偷袭姑苏,加起来也就12年,勾践再怎么鼓励生育,此时的新生儿都还是未成年人呢。

勾践此次突然暴起复仇,竟然动员了“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也就是近五万士兵。这是什么概念呢?《国语》中越军出征姑苏前勾践进行思想动员时,估计夫差的士兵总数大约是十万三千,这是吴国全国的总兵力。

夫差北上黄池时带去的精锐野战部队不过三万人。越国如此庞大的军队和支撑远征的物资是从哪里来的?楚国。此时的楚王是勾践的外孙,楚国为了对付吴国不遗余力的扶植越国,不但以大夫种为首的越国上层文官大都是楚国人,还有大量楚人参与了越国后期对吴的战争。

《韩非子》说勾践曾经“索卒于荆”,《吴越春秋》里,勾践临死时干脆说“从穷越之地,籍楚之前锋,以摧吴王之干戈”。因此,这支袭击姑苏的越军里,可以确定有大量楚人直接参战,维持如此大军的物资应当也有楚国的大力支持。

越国在楚国支持下攻破姑苏城后不久,楚国自己也开始大举攻吴。夫差当太子时候把吴国西南边境推进到今日江西鄱阳地区的番邑一带,公元前480年,黄池之会两年后,楚军在南线对吴发动进攻,摧枯拉朽,一路进军到桐汭也就是今日皖南广德地界,吴国西南方向的领土全部丢失,楚军一直推进到越国的西部边界。

包括首都在内的大片领土被蹂躏掠夺、人口被杀死或者掳走的吴国,农业生产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不久后大饥荒便随之而来。夫差甚至不得解散一部分军队去东海边捕鱼,以求度过粮食危机。

曾经在破楚、攻越、伐齐等一系列军事行动中留下善战之名的吴军,到这个时候已经衰弱不堪。随后的笠泽之战,越军击败吴军最后的机动部队。两年后,越军进一步进围姑苏城,在三年的血腥围城战之后,公元前473年,姑苏城破,夫差自杀,吴国彻底灭亡。

越人攻占姑苏城的围城战,以及战后的屠杀、掠夺和破坏,其惨烈程度堪比罗马人在三年围攻后夷平迦太基的那次著名战事。越人对姑苏城附近的破坏如此彻底,以至于古吴国的印记几乎被彻底消除。两百年后战国末年楚国春申君被封到吴地时这一区域仍然被称为“吴墟”。

吴国灭亡时,一部分在北方今日连云港地区的吴国遗民,很有可能逃到日本,成为日本“神武天皇东征”的原型之一。这些看着像现在网络历史发明家胡编的故事恰恰来自日本人的自我认知。

《三国志·倭人传》中就记载:倭人“男子无大小,皆黥面而文身,闻其旧语,自谓太伯之后。”也就是说,三国时代的倭人就明确以吴人后代(太伯之后)自居。日本的语言、服饰中,也随处可见吴语、吴服的影子。

明初一位日本使节曾经作诗“ 国如中原国,人是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吴国幸存者的后裔作为日本的主要文明奠基族群之一存在,也算是在惨烈而彻底的灭国之战后给我们留下一点浪漫的念想吧。

九、楚国持续东进,被迫北的越国最终失败

勾践攻占的吴都姑苏,事实上就在吴越边境不远处,在占领这里之后,他自然要继续北上,接受更多的吴国遗产。有意思的是,在这里,哪怕同一本《史记》,我们都能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写道:“勾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仿佛勾践获得了比夫差鼎盛时候更大的霸权,把吴国侵略的宋国、鲁国、泗上小国的土地全部还给了他们,还把“淮上地”送给了帮助自己灭吴的楚国,一副大方而仁义的霸主形象。

且不谈论这个“霸王”的含金量,《史记·楚世家》对这一阶段的事件有着完全不同的说法:“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楚东侵,广地至泗上”。

也就是说,越国灭亡吴国之后无力控制江淮流域,楚国大举东侵,把这些地方几乎都吞并了,随后一直把领土扩张到泗上。按照这个说法,勾践这个霸主的含金量就相当存疑了。那么,这两个说法哪个是真的?

《韩非子·说林下》对这段历史有自己的记载:

“越已胜吴,又索卒于荆而攻晋。左史倚相谓荆王曰:夫越破吴,豪士死,锐卒尽,大甲伤。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师与分吴。荆王曰:善。因起师而从越。越王怒,将击之。大夫种曰:不可。吾豪士尽,大甲伤。我与战,必不剋,不如赂之。乃割露山之阴五百里以赂之。”

越国灭吴后,“豪士死,锐卒尽,大甲伤”,自己也元气大伤,却想独吞吴国地盘,作出一副想借楚国的力量继续北进和晋国争霸的态势。楚国却看出越国在虚张声势,抓住时机出兵在下来瓜分吴国遗产的行动中吞下了精华的两淮地区大部。盛怒的勾践想和楚国火拼却尴尬的发现自己打不过对方,所以乖乖认怂了。

事实上,在扶植越国灭吴的同时,楚国的东扩脚步一直没停过。公元前479年,楚国终于灭亡了陈国,彻底奠定了自己在淮水流域的优势。

此外,史书曾经记载说,越国在发起灭吴之战前一年的公元前476年曾经攻打楚国,《左传》称之为“误吴”也就是为了掩藏自己灭吴的意图假装攻楚。

勾践此时的确没有攻楚的动机,然而《左传》在这里的判断明显错误了,至少楚国人并不像左丘明那样认为这次攻击是越国人和自己联合忽悠吴国的。

公元前480年楚国大破吴国后,势力已经到达今日皖南地区,距离越国核心的宁绍平原已经近在咫尺。越国此次攻打楚国,更可能是一些边境越人部族在楚人压力下的擅自行动。

越人攻击楚国后,楚国的反击更是毫不留情,《左传》说:

“夏,楚公子庆、公孙宽追越师,至冥,不及,乃还。秋,楚沈诸梁伐东夷,三夷男女及楚师盟于敖。”

楚军追击越军未果后,在越国边境以南地区长驱直入,今日温州、台州一带的“三夷”和楚国在浙南滨海的“敖”地结盟,楚国及其附庸的势力已经贯通了整个浙南,从而对越国核心的宁绍平原从西、南两个方向构成了威胁。

所以,勾践灭吴后,赫然发现自己面临的局面极为不利。虽然灭亡了吴国,但是吴国最后的顽强抵抗也让越国损失惨重,而且吴人的刚烈使得姑苏为核心的苏南地区大幅衰退,越国战后所得甚少。

另一方面,利用自己和吴国死磕的机会,楚国不但完成了对自己的战略包围,而且夺取了灭吴之战中最有价值的战利品:淮上地,加上之前吞并的陈国等地,现在楚国隐然已经有全取江南之势。

继承了吴国地缘遗产的越国如果和楚国翻脸,那么楚国在淮水流域的优势甚至比楚灵王时代都更大。因此勾践在淮水流域甚至不敢和楚国争一下。在长江南岸,吴王阖闾时代“取番”后曾经把控制区推进到江西和皖南边界,但是公元前480年楚国伐吴一路反推,进入浙西皖南一带。

在更南方,公元前476年楚军反击越国边境入侵一路反攻,甚至勾践家族经营几代人以上的宁绍平原南部的越人“三夷”都成了楚国盟友。所以,勾践主动认怂割地给楚国维持了同盟关系,但是越国的战略格局哪怕比起寿梦诸子时代都要差得多。

换个角度看,如果勾践不背刺吴国,有吴国顶住楚国压力的话,越国作为吴楚国的中间人存在,居间获取贸易利益,发展也不会比被迫放弃宁绍平原到北方发展更差。

但是,从楚国势力渗透越国之深来看,亲楚势力完全可能重新扶植一个新的代理人。光论实力的话,吴、越合力都未必能对抗楚国,而现在吴越争霸一死一残,就更加不可能是楚国对手了。

勾践作为一代雄主,自然不甘心屈服于如此恶劣的局面。他选择继承吴王夫差的北进政策。由于宁绍平原位置太南,苏南平原战争破坏后又暂时无法作为基地,勾践干脆向北迁都到北边滨海的琅琊:

“勾践伐吴,霸关东,从琅琊起观台。台周七里,以望东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

除了迁都之外,勾践还赐死了楚国代理人中影响最大的大夫种,范蠡等一批楚国顾问也被驱逐或清洗。值得注意的是,越国第一次占领姑苏城时,有近五万士兵,而此时勾践能带到琅琊的只有八千人。除了曾经助战的楚人离开外,许多越人部落也脱离了勾践的控制,因为对他们来说,勾践只是他们反吴的盟主,现在吴国已经灭亡,他们也没必要继续跟着勾践远征去千里之外送命了。勾践的力量早已大为削弱。

勾践和他之后几代人在鲁南苏北地区惨淡经营。由于楚国占领了淮上地,宋、鲁等国也收复了吴国占领过的地盘,越人只能在滨海地区进行有限的经略,实际效果还不如吴王夫差时。

虽然此时的越国偶尔能干涉下卫、鲁之类中等国家的内政,间或灭掉滕、郯之类的小国,但是在和齐、楚的争夺中明显居于下风。尤其是齐国在田氏上台之后国力逐步上升,在北方渐渐无法立足的越国宫廷开始了一系列内讧,内讧后变得更虚弱的越国不得不把首都迁回了“吴”。

这里的“吴”是哪实在是无从得知了。之前的吴都姑苏城已经彻底被摧毁,直到战国末期春申君时代还是“吴墟”,今人在藏书附近阖闾大城遗址的发掘中也并没有发现战国时代越王国的遗存,越人定都姑苏城故址的可能性不大。

无锡境内和苏州交界处的鸿山越国贵族墓葬规模庞大,且发现了部分战国时代的玉器,越人从琅琊回迁后的首都应当在此附近。而此时的宁绍平原,大约已经脱离了北迁的越王国,由勾践的其他后裔统治着。

对楚国来说,最终把东迁到州来的蔡国灭掉后,全取江淮下游只是时间问题了。越国最后的灭亡过程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甚至连灭亡时间都有两种相差了一代人的说法,“灭国时间有两种相差一代人的说法”这一现象本身就说明越国灭亡前国家地位的无足轻重。

如果按照楚怀王公元前306年灭越的说法,那更是讽刺。楚国刚经历了建国以来的空前惨败:丹阳、蓝田两战楚军野战主力被秦国歼灭性打击,回过头来却用残废的一只手就把趁火打劫的越国彻底灭亡了。不过楚国大概也没想到,他们不久后也会因为秦国压力一路东迁,最后在吴楚主战场之一州来附近的寿春定都。

至于越国,正因为国家组织极为粗糙低效,部落化程度还很高,在越王国嫡系被楚国灭亡后,勾践的许多南方支系后代反而能够幸存下来,连同其他部族一起继续统治着广大东南沿海区域。

对于吴国和越国这两个越人为主体的国家来说,他们的历史到此彻底终结了,只给我们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从泰伯奔吴的筚路褴褛,到寿梦诸子的开疆辟土,再到阖闾时代的称霸天下,直到夫差北进中原屡战屡胜却突然身死国灭,加上伍子胥的快意恩仇,越王勾践的坚韧不拔,以及后世文人们演绎出来的孙武练兵、西施入吴等更让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

而吴越时代所有故事中最让我喜欢的,却是延陵季子挂剑于徐君墓前那一幕。比起那个时代诸多阴谋和杀戮来,这个温柔的故事堪称乱世中的一抹亮色。随着这些故事的传播,吴越历史中的每个真实的和虚构的人物,连同他们的传奇,已经彻底融入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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