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
一、
睡觉,走路,寻觅食物。他们每天都如此,一路向南,因为南方有海,海边会比较温暖。父与子无多话,推着一辆歪歪扭扭的超市手推车,衣衫褴褛,形如乞丐。
他们就是乞丐。但无人可乞。世界在一场不知名的末日浩劫之后,仅留下数以个计的生还人类,漫长的行路中偶尔碰上个把,是友,是敌,或仅是同路相逢,都浑无可料。
地球在逐日变冷,将冷到什么程度?无人可知。衰弱的中年父亲领着童稚的儿子往海边走,走过旷无人迹,寸草不生的黯淡平原。只是如此而已。
当知道演父亲的那人,就是曾演阿拉贡的维果之后,我的瞬间感觉重迭如下:原来是维果!(惊讶)……原来是维果。(当然如是)……
当然是只有维果,仅通过眼神交流和简单的对白,便将这色调暗沉的电影演绎得令人欲罢不能啊。
二、
《The road》。电影名简洁无多修饰。毕竟因为是商业电影吧,中文译名是《末日危途》,译者一定是觉得译成《路》会乏人问津吧,虽然这译名在格调上连续地下翻了好几个筋斗。
小说名也是《The road》,麦卡锡2006年的作品,他的第十部作品,他如此开头:
“幽暗的森林,冰冷的夜晚,他醒来时,总要探手摸向睡在身旁的孩子。夜的黑,远胜过浓墨,白日则比那些逝去的日子更加灰暗了。”
第一段出现的对话是这样的:
“……男孩儿在毛毯里翻了个身,接着睁开眼睛。嗨,爸爸,他开口道。
我在这儿。
我知道。
……”
象是灵魂的喃喃自语。
三、
母亲已经离去。在冬夜除下身上的厚外套走进黑暗,她看得明白,残存的人类已泾渭分明地分成两种人:食人者,和被食者,与其活在长久的绝望里,不如早早了结。
“我说的是事实。我们迟早都会被他们抓住,然后被杀死。他们还会强奸我。还会强奸他。他们会强奸我们母子俩,然后杀掉,然后吃掉,而你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她走之后的早上,小孩子醒来什么也没说,“准备上路了,他才回身盯着露宿过的营地,说道:她走了对不对?男人说:是的,她走了。”
四、
距离浩劫那天已有七八年了吧,孩子生下来就没尝过可乐的味道,接过父亲从一架破损零售机下挖出来的一听罐头可乐,孩子喝了一口,说:这是什么,味儿不错,你也来一口。他拿给父亲。做父亲的想必百感交集。在父亲做小孩儿的年代,可乐大概得有几十种口味吧,立在街边的零售机里有的是,扔几个钢绷儿,随时打开来喝,跟空气一样稀松平常。
是个可爱的孩子,这小演员是个意大利童星,科迪·斯米特·麦克菲,一身褴褛却不掩清秀,寡言,善良,真诚,艰难地和父亲相依为命,偶尔,只是偶尔会说:如果她在就好了。
五、
在我们旁观者看来,没有比这更绝望的日子了。天冷得要死,推个小破车,塞在腰间的手枪里只有两颗子弹,就够两个人各使一回……好几次父亲把手枪上膛,顶住小孩儿的眉心,手指顶在扳机上,颤抖。凝神谛听几米外微弱的危险气息。上帝啊,如果你让我活下来,我就活下来。而这孩子就是父亲的上帝。
六、
父亲从灰堆里刨出几颗粮食种子,从死人身上拉下毛毯,从垃圾堆里翻找再翻找,不管是汽油,子弹,衣被,食物,鞋子,药丸,凡是一路上可能用得着的,统统都要,但这也装不了一车子。每幢房子,每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好似被几十批之前的人洗劫过,他们不是最早的一批,也不会是最后的一批。也许浩劫刚发生的时侯,还有很多东西供幸存者劫掠,还可以在这日渐荒凉的地球上过过日子。但现在,父亲仅能找到少得可怜的一点点东西而已。
父亲日益消瘦。疲惫。焦虑。终于爆发了——虽然孩子象天使般懂事且纯洁:“你知道我时时要担着心吗?”
小孩也爆发了:“你知道我也要担心吗?”
父亲已尽力了,因为他无能为力,他不强大,常常怯懦和害怕,为了苟延残喘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活得很可怜。——他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求妻子别走。不肯救助其它路人。将盗窃者身上的寒衣扒得身无寸缕。他在乎的不是自己走几步就要喘几口的身架子。
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人,如果你觉得他可怜,那是因为他在和最后一丝绝望挣扎,若逢其境,令人不忍,不忍。
七、
他们在路上遭逢几拨人。一个车队,险些劫走了他儿子,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包括自己人的尸体;一群被关在地窖里被当作腊肉料的人,有些已经被斩走了半身;几个把同类劫来做肉菜的人(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人),兽者为王;一个躲在墙角的少年,孩子去追赶他,被父亲喝止;一群在远处逃走和追赶的人;一个孤独的老人,有90岁了;一个黑人,偷了他们满载食物的小车子逃跑,被父亲追上,迫令他身无寸缕;一个为自保而被射死的丈夫。每个人都那样可怜,即使是可怕者亦是可怜。这是地球的末日,也是人类的末日。
八、
文明已远。冠冕早在颠沛流离中抛弃,道德的枷锁还能锁住末日的人类吗?还有必要遵守我们在文明时代的道德吗?善良,那究竟是我们人类的本性还是文明时代的旧习难改?
随意取走无主的东西已经不是犯罪了。
见危不助、乃至杀人吃肉呢?于是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我们绝对不会吃人的,对不对?
不会。当然不会。
即使我们饿极了也不会。
因为我们是好人。
对。
而且我们有火种。
而且我们有火种。对。”
父亲说,我们心里得有火种,得有希望,我们是好人。父亲一边竭力教会孩子保护自己,一边保护那微弱的火种。两者都甚难,要么活着泯灭人性,要么为了人性泯灭肉体。而父亲一样都不想放弃。
九、
父亲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已在海边,海水卷潮而来,据说海边比较温暖,能让人活着过冬。摇摇晃晃的父亲再也起不来了,他与绝望互搏,斗得太久,幼小的孩子一个人推着车离去,拿枪对准第一个朝他走来的男人:“你心里有火吗?”
男人说我不知道。我们有四个成员,一个妈妈,两个和你一般大的小孩儿,一条狗,我们跟着你和你爸爸很久了,我们很担心你们。
那同样满身脏污的女人向孩子伸出手来,打扮干净了她一定是个好看的女人,她将孩子搂在怀里:“我们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十、
父亲的路到了终点。孩子的路暂时也到了终点。看起来是个光明的结局,但地球和人类还能摇摇欲坠地走多久,地球和人类的希望之海在哪个尽头,谁知道呢。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看看
菊斋 | 文人 | 美学
努力写好看的艺文史
欢迎个人转发、扩散。
投稿请在后台键入“投稿”
商务合作请请在后台键入“合作”
公号转载请在后台键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