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张玉福《树神》

【作者简介】张玉福,内蒙古达拉特旗人,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载于《青年文学家》《西部作家》《草原》《鄂尔多斯文学》等刊。出版报告文学集《柳绿黄河湾》、随笔《窗外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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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滩一带有个叫林原湾的生产队,生产队有一片足够600多亩的树林,树的品种主要是杨树和柳树。看林的是一个老汉,叫赵四,他给生产队看了几十年林,人们都管他叫“树神”,村里一直流传着他的故事。

听老人们讲,赵四是解放前从口里逃荒而来的,当时他还领着一个童养媳妇,没多久,媳妇的腿叉连个苍蝇也没有飞出,就得急症死了。

合作化那年的冬天,赵四突然得到一个口信:曾在林原湾下乡,同时还和他一起住过一年之久的下乡干部老吕要给他介绍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并嘱咐他,要把屋收拾收拾,有个心理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赵四不禁喜出望外,这种添人进口的事毕竟是一桩喜事呀!

多少年来,一直昏暗无光、死气沉沉的土屋,这天晚上,突然出现了一盏煤油灯,那光焰在屋里轻盈地摇摆着,喜吱吱的红晕笼罩着古老的土屋,显示了它生命力的复活。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赵四的那间土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像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往日在他的屋里,炕上、灶台上、水缸盖上,经常是一铜钱厚的灰尘,屋角上的蜘蛛网,左一面,右一面,层层叠叠,犹如魔窟中的鬼魂幡一般;院里院外,甚至在门口通道上,也是终年荒草离离;灶台上经常是冷冰冰的,一口馊粥冷饭应付似的度度命,有时甚至两三天也不冒一次炊烟。多少年来,每天晚上,只有星星和月亮从天上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老光棍住的屋,只有苦雨凄风在窗外无情地扣击着他的心弦。屋里很少有过亮灯,即使偶尔亮起一星微火,那也是绿幽幽的一灯如豆,就像偶尔闪烁在古墓中的磷火一般。多少年来,除了孤独的哀叹声,如痴如痫的梦呓声,在这一宅空空的屋里,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对话。

但是,现在的一切,完全大变了。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就连柴禾垛也整整齐齐像个样了。

没过几天,经老吕牵线搭桥,什么仪式也没有举行,就把那个比自己年龄小一轮的寡妇领回了家。

现在的赵四,已经从那僵尸似的漫长生活中苏醒过来,并迸放出无限的青春活力。过去的岁月,恍如一梦,现在一梦过来,他似乎依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那天夜里,赵四和老婆紧紧地熨贴在一个被窝里,一阵说,一阵笑,一阵如狼似虎的折腾。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年,而且已有身孕的老婆很快就要生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是情真的。赵四正要体验这“娶妻生子”的快乐时,一件天大的意外出现了:由于妻子难产,倒血过多,没等把大夫叫来,她就断了气,闹下个大人娃娃都没保住。

老婆死了,赵四直哭得半死半活,他悲悲切切地叫村里人在西沙梁上挖了一个坑,把人埋了,燃上三柱香,供上老婆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并悲悲哀哀守了三天坟。

打那以后,人们都说赵四是个妨主圪旦,没有娶老婆的命,就连赵四本人也相信这个“命”,并发誓:这辈子再不娶女人!

从此,赵四真的再没有娶妻,一直过着“锅锅上炕人上炕”、“一个饱了全家饱”的单身生活……

后来,集体给了他一个看林的差使,这一看就是20多年……

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个老头,我已成家立业了,他还是个老头,可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死的意思。村里和他同龄的人早已作古,但他仍安健地活着。

林原湾的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孤零零地土打墙小屋,小屋六十四眼窗子上糊着旧报纸,只有一个窗眼上安着巴掌大一块小玻璃。屋里一盘土炕、一卷永不起床的铺盖,地上放着一个水缸和一块小案板,从炕上到地下,灰尘足有一铜钱厚,屋顶上的污梁尘和蜘蛛网常年笼罩着这间破旧的小屋。赵四一直住在这间小屋,没有离开过一天。

唯独与他相依为命的就是那间小屋和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里的那间小屋,距林原湾的住户人家足有三里远,平时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只有到了夏天的时候,村里的猴娃娃们乘午休时大人不注意,经常成群结队来他的小屋捣乱。把东西扔在地上或扔在院里,把锅里烤的玉茭面饼饼抢个精光。他不但不恨不恼,反而将早已晾干的红腌菜和红薯片片扔给他们抢,自己在旁边端起个烟锅子边抽边看。大一点的娃娃要是欺负小一点的娃娃,他会毫不留情地当头一烟斗。日子久了,这些猴娃娃和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挨了打,挨了骂的娃娃向他扮个鬼脸,又坐到他的身边去了。这时,他捡起一个树枝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他仅会写的字。比如女子的“女”啦,男人的“男”啦,他有意问那些猴娃娃“好”字怎么写,刚上学不几天的娃娃们,异口同声回答:女字右旁加个子!“对了,这就是说,还是女子好”。接着他就指手划脚,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给这些还不懂事的娃娃们讲起了男人和女人的事……

赵四很少走出树林到村里的住户人家转游,大部分时间都守着那片树林和那间小土屋。他常常是半躺半坐在门道向阳阳,要么就是脱了那几年不洗的“腰子”和裤衩捉虱子。天呀,那虱子队伍足够一个师,他散开“腰子”和裤衩,手掌上下翻飞,虱子在藏满污垢的指间叭叭作响,随后他脱下实纳帮子鞋,使劲儿在地上摔打……

赵四每天出去巡一次林,总带两个物件:一个是鸟夹,以便打点猎物,另一个是柳筐,专采些苦菜、“沙奶奶”之类的野食。苦菜是自己的,“沙奶奶”留给那些猴娃娃们。猴娃娃们玩得累了,就在他的小屋里睡,炕上睡满再往地下睡,有人睡在他的位置上,他就呵呵地责备他,赶快给自己拨拉开个空挡来。有时这些娃娃们没有来,他倒觉得有点寂寞,在树林里抹开嗓子使劲地吼唱着:

阳婆婆出来好晒呀,

看见小妹妹好爱呀!

红丹丹辣角角房檐下晒,

水淋淋的小妹妹谁不爱!

心里头念你早起来,

做不完营生走不开。

你妈妈生你生得俊,

浑身身挑不出一点儿小毛病。

远瞭大青山青蓝雾,

我早想和妹妹合并住。

白天想来黑夜梦,

见不上小妹妹活要命。

听到满树林里响起的山曲儿,猴娃娃们就会四面八方涌过来。

阴风骤起,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村里人都说这是龙王爷作怪,说又要遭水灾了。只有赵四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这村庄,这树林不是冷冰冰的世界,也是热烘烘的、充满生机的世界。在这片树林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似乎感觉到了树林的深沉、博大和挚爱,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在这树林里更稳妥、更自如、更自由自在了。

茫茫树林里,只有他这一间小土屋。日子隔久了,生产队就派人送上些玉米面、小米、葫油、咸盐、火柴之类的东西来。但他从不需要灯,每天天黑就睡,天亮就起,点灯确是多余。晚上要解手,房后就是茅坑。唯独少不了的东西就是烧酒,老队长不间几个月就会给他捎过几斤来。挖了苦菜不送人,而是腌在罐子里长期下酒。

村里人每次给他送来东西,他笑一笑就收了,也不道声谢,也不问这东西值多少工钱。一辈子不出门,钱对他来说没多大用,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出了工还要挣什么工分,更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反革命”。他不问人家什么,也不管人家什么。给他送来什么东西都行,给多少都行,好歹不论,偶尔少吃了,也不张口要,可村里人很讲究天地良心,总能及时把吃喝送给他。

长年和他厮守在一起的是一只老得连毛都脱了好几块的老黑狗。他和它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老黑狗几乎每天与老头面对面蹲着。老头递给他一块玉茭面饼子,它的脸上有一种感激的意思,虽不能言表,但摇摇尾巴,以示感谢。老黑狗很精灵,听得懂他的呵呵声,有时竟把玉茭面饼饼往他嘴里送,他乐呵呵地吃,吃得很香。

赵四爱树如爱子,经常要为它们修枝打叶。有一年,他因上一棵大树修枝,一不留神就从两丈多高的树上摔下来,当时就跌断了右小腿,幸好被给他送吃喝的社员发现,急忙从村里叫来许多人,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可他横眉冷对,说甚也不让那些大夫打动他的腿,他说这些儿穿“孝衫”、戴“孝帽”的圪泡可砍了,有一年给我接胳膊,险些把他爷疼死。后来村里人硬是按住他的头和手,才让大夫给他接住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整整坐了三个月。

赵四看林看得特别认真、特别负责。谁也甭想来这里砍一根锹把,要不就和你没完,甚至和你拼命。

有一年夏天,林原湾的李三狗要在院里灶台上搭个凉棚,可在搭的途中发现还差一根椽子,这时,天已向晚,四顾无人。于是他便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那片树林……

李三狗刚砍倒一根椽子,赵四老汉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没等回过神来,赵四老汉就把他的一条腿抱住:“日你妈妈的贼圪泡,老子屋里打了个盹儿,你倒给爷偷的把树砍倒了?”

“我就砍了一根,四大爷,你快饶了我吧……”李三狗跪在赵四老汉怀前央求道。

“放你妈的屁!老子看了半辈子林,还没有人敢偷过,你圪泡长的几颗脑袋?!”

李三狗见他暴跳如雷骂的更凶了,知道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依不饶的,便耍了个鬼脸,撒腿就跑……

赵四老汉还是不答依,他拉着一根棍儿,硬是跑三里多远,追到李三狗家。尽管三狗和媳妇好话说了千千万,还是屁事不顶,直至罚了十块钱亲手交给了老队长,才算了了这疙瘩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林原湾和全国其他农村一样,也要实行包产到户的生产责任制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单干,紧接着还要分树、分牲畜了。赵四摇摇头说:“不可能,合作化时就宣传说这是走社会主义的道,我就不信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就不走社会主义啦?”

新选举的年轻队长叫王福虎,他高中毕业,头脑灵活。他发现全村数赵四老汉保守、固执,便耐心地给他宣传、讲解:“四大爷,包产到户、分树、分牲畜也是走社会主义的道……”

“放你妈的驴屁。老子合作化时还没养下你小子,那时就宣传,合作化是走社会主义的道。毛主席领导我们几十年都是走的大集体路,现在你小子要分田分树,还说这也是走的社会主义道,你小子比毛主席还日能?”

年轻队长见他吵得认真,一时也说服不了他,就说:“四大爷,你先回去休息吧,完了咱们再讨论……”

树林里一片宁静,远处的杂乱声也渐渐稀了。赵四不再眺望,慢慢回转身,朝自己的那间旧土屋走去。他和这片树林、这间土屋相依为命几十年,如今突然又要把这些树木分给各家各户,这一做法,犹如晴天霹雳,他说甚也接受不了。他躺在院里的一个土台上,用劲儿咀嚼着那根又苦又涩的柳树枝……在这寂静的树林里,仿佛能看出天的高度。这一夜他没有睡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

没过多久,赵四就病倒了,幸好被村里人发现,急忙把大夫叫来给诊治。那大夫没有号脉,一看气色就说不行了,说他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吃甚药也不管用了。赵四拼出最后的气力指了指门西的那片树林,嘴里嘟囔了两声,众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把他埋葬在树林西头的那块沙滩上。

赵四老汉出殡的那天很是热闹,村里人念他守了半辈子林,从没有什么奢求,现在他死了,都说死了一个好人,都很伤心,有几个婆娘竟悲悲切切地哭出了声。跟随他多年的那只脱了毛的老黑狗,蹲在他的灵前,眼睛里也居然放出一种无状的悲哀来……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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