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黄诗淇《当风吹过树》(上)

【作者简介】黄诗淇,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剑南文学》《绵阳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发车,我坐在窗边木然的盯着窗外的一切。一抬头又看到了天,那曾经给过我无数安慰的蓝天,正飘着疏疏落落的白云,澄澈高远。我喜欢抬头看天,因为它常常让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看着干净的天空,仿佛心灵也被轻轻的洗涤,那丝丝白云总是云淡风轻的就抹去心里的一切尘埃。心,在和天空对视的那一刻突然卸下所有,瞬间变得干净、轻松,那感觉总会让人误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误以为此刻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可就是在这么美的天空下刚刚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悲痛欲绝的事情。我拿出手机给天空照了张相,发了个朋友圈:在悲伤的途中赶往一个悲伤的结局。

天空的照片我发的是原片,我喜欢没修饰过的天空,但却喜欢修饰过的自己。手机又响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把手机装进包里。对于我突然转变的脸色和突然回老家的举动,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表示关心。可此时的我完全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太多的关心在此刻看来,只会让我的悲伤更扫兴,谁会扫悲伤的兴呢?除了痛,还觉累,一个一个的给他们解释吗?

这是我二十八年来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回老家是在一年前,小姑满七十。而前面的二十六年我一次都没回去过,也没想过要回去,如果不是因为第一次曾经回去过,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深情的爱着那片热土,这次可能依然不会回老家,可这次回老家的初衷却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充满惊喜和期待。

老家是爸爸的老家,爸爸在那里出生并长大。和他一起长大的还有他的哥哥和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大伯、大姑、小姑。听说我的爸爸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被外面的世界引诱了的他,还没成年就选择走出家乡,从此让家乡牵挂也牵挂家乡。他不但是兄妹四个唯一一个走出去的人,也是兄妹四个结婚生子最晚的那一个。他来到了妈妈的城市,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妈妈,和妈妈结婚后生下了我和弟弟这对龙凤胎。我和弟弟出生的时候,小姑最小的孩子都已经到处跑了,所以在老家,我们这个辈分的孩子,我和弟弟都得叫他们哥哥或姐姐,因为我是最小的女儿,弟弟是最小的儿子。

王子和公主后来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一家人也是。可惜我们的幸福生活被 “好景不长”这四个字硬生生地打断了。“好景不长”我恨这四个字,谁知道这短短的四个字都包含了多大的信息量?它究竟需要多少文字和语言才能表达得更清楚?除了文字和语言,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眼泪和辛酸才能让这四个字的意义显得更饱满和丰富,但没有人喜欢这四个字的饱满和丰富,比如说——我——爸爸离世了,在我和弟弟九岁那年,毫无征兆的。一个小小的胃痛他去了医院就再也没回来。

而他离世的时候我和弟弟正值放暑假还在大伯家的西瓜地里守西瓜。那是记忆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绿。绿绿的西瓜地,天上的太阳照着西瓜也照着我和弟弟,偶尔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和我们的头发缱绻,仿佛述说着夏日的种种美好。正强哥哥(大伯的第三个孩子)到西瓜地来接我和弟弟回大伯家,他只说妈妈让我们马上回家。大婶忙着帮我们收拾衣物,还装了些糖果和她烙的饼,她一边忙活一边说:“幺儿,回去了要早点回来”。“回去了早点回来”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喜欢这句话啊!不管走哪边都是归来,都算不得离去“嗯嗯”我们吃着大婶烙的饼,嘴里应承着,还对正强哥哥说:“哥哥,你多捉点泥鳅,我们明年回来吃”。但是,从那次以后的二十六年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有看到过那片西瓜地和我的正强哥哥。而在我没回去的这二十六年里我并不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正强哥哥,无论我以后回去多少次我都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年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我的正强哥哥。

那年我和弟弟从老家赶到我们自己的家时,爸爸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方方的盒子,盒子里是爸爸的骨灰,妈妈把他摆在堂屋里,用一块折好的新红布盖在上面。那时的我和弟弟都还太小,感觉不到爸爸的离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爸爸的离世最苦的其实是妈妈。我们的妈妈在外婆家排行老七,她有六个哥哥,在娘家时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儿和妹妹,嫁给爸爸后,她依然只是个被爸爸宠坏了的大孩子而已,爸爸没来得及看着妈妈和他的一儿一女长大就这么离开了。

从此,妈妈带着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在她的娘家艰难度日。

日子愈发的艰难。我们看着被外公外婆、舅舅和爸爸宠坏了的妈妈在爸爸离世后,艰难的学习种地、洗衣服、卖菜。

我们在艰难中长大,也在艰难中忘却。

从乡下来到城里。在各个城市里忙碌奔波的我,慢慢忘记那片西瓜地,忘记大伯、大婶、大姑、小姑和所有的哥哥姐姐。

忘了。

而且一干二净。

我被生活的艰难打磨得精明冷漠,攻于算计。

这期间哥哥姐姐们也试图和我们联系过,文举哥哥甚至还来看过我,他是大伯的长子,也是我们整个家族这个辈分的长子,他比我大十五岁,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那次他来的时候我还没下班,他和弟弟先到一家餐厅等我,在赶去见他的途中,我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我的大哥!那个曾经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我上学放学的哥哥,那个穿着白衬衣,风一吹前额的头发就会随风飘动的哥哥!我无限憧憬的往约好的那家餐厅赶。还在餐厅入口老远就看到挥手的弟弟,他旁边还有个看起来畏缩疲倦的中年男人,脸上黑的仿佛一年都没洗过。正纳闷哥哥在哪里时,那个中年男人冲我笑了:“妹!”我惊呆了!我的神采飞扬的哥哥呢?那个一只脚踩在自行车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一说完话,猛的一踩自行车,然后就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的哥哥呢?我才不要这个脸都没洗干净的中年男人!我要我大哥!可这哪里是我大哥!这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失望!面对哥哥惊喜的微笑我只是礼貌的点了点头,我的礼貌和客套把我和哥哥的距离拉得很远。哥哥对我的反应就像我对他一样失望,我和他终于还是生疏了。我再也不愿意坐在他的自行车后,也再也不愿意趴在他背上边睡觉边流口水了。我不知道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哥哥。哥哥当天晚上住弟弟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走了,带着我给他的巨大的失望。

这期间哥哥和弟弟联系得很是频繁,而弟弟也在他的邀请下回去过几次。他始终不和我联系,我以为我也不稀罕他和我联系。直到大伯病危,哥哥在电话那头胆怯的说:“妹!大伯病了,他说想你了,可能会……会……那个什么,你知道的,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

“哦!我要上班,走不开!”依然是冷冰冰的语气。我真的很纳闷大伯生病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我有什么好想的!没错他是我大伯,可我爸爸都没了,大伯又算什么呢?我们的确是亲戚,但这么多年没联系,现在不亲了!不亲了!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我还会回去,这么远回去一趟,请几天假要扣的工资,全勤奖也没了,来回路费、路上花销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他们我不是也过来了吗?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想呢!

大伯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那个什么了。

从那以后哥哥胆怯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传来过。

去年农历五月初,电话又响了,依然是文举哥哥胆怯的声音:“妹!小姑今年满70,她老人家想你的很,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小姑!她是大伯和爸爸最疼爱的小妹,在老家上学的那两年,寒暑假住大伯家,上学时住小姑家。小姑和爸爸一样是个火爆脾气,她虽是个女人却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和小姑父都是老师。我刚到老家读书第一年,小姑把我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老师问她:“夏老师,你侄女叫什么名字呢?”“叫仲……”她把那个仲字拖了很久,可夏字就是没吐出来,“不对,我二哥的女儿,就是我们夏家的女儿,我们夏家的人为什么姓仲呢?不行,她必须和我姓,这事儿我和我二哥没完!你等等,嗯,那个她姓夏,她那个辈分的班辈是文字,哦,她叫夏文燕!谢谢!”她没问过我爸爸在内的任何人,就把我的名字从仲夏改成夏文燕了,从那一刻起,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敢在她的面前叫我仲夏。因为我是夏家的儿女。所以那两年,我一直用夏文燕这个名字到爸爸去世。想到这里我笑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去。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半年没上班了,就在他打电话来的前几天,才刚刚托熟人找到一份工作,说好过完端午节假就上班。如果我回去的话,小姑生日的当天就是我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回程要一天,根本来不及。

“妹!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小姑她……”尽管我和哥哥相隔千里,尽管我们只是在通电话,但他说完这句话后的如释重负却像一道夜空里的闪电,冷不丁的照亮了我心的某个角落,但同时也灼伤了我。他是那么的勉为其难,仿佛那句让我再考虑一下的话,对他来说非常的难以启齿,他是有多迫于无奈呢?他一定是答应了某个在他心里很重要的人,才说这句话的。

“好吧!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电话。”

“好,你考虑好了给哥哥打电话!哥哥等你电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快乐,那欢乐在瞬间变成很多很细的针,扑面而来,一阵又一阵的让我刺痛。他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吗?一个已经不爱他的妹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至于么?我逃避什么似的只说了个“好”然后赶紧挂机。

我开始自己和自己打架:“回去吧,看看也好,妈妈不是也常说很惦记他们吗?”

“回去有什么用啊?还要丢工作!”

“回去看看啊,那毕竟是老家啊,”

“才不是老家呢!我一直和妈妈在姨妈、舅舅家的氛围里长大的啊!”

“如果不去,我会不会后悔呢?”

“如果去了后悔呢?”

“去了后悔以后不去了就是,万一不去以后也后悔呢?

“亲情是永恒的守候,守候着你的归来”弟弟这么告诉我,如果不是弟媳要临产的话,他一定会回去的。

好吧!我回!

哥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妹?真的?那我马上去小姑家,告诉她你要回来!”我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说来也怪,在决定回老家之前,一提起要回去,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可一旦真的决定要回去,我开始彻夜难眠,在那些彻夜难眠的夜里,我想起了很多在老家的事情。大伯笑咪咪抽烟的样子,爬在大婶背上的样子,调皮捣蛋时被大姑吼的样子,还有小姑,小姑笑的样子和爸爸最像,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我是我这个辈分最小的女儿,他们理所当然的都得疼我,都得把最好的让给我,这仿佛就在昨天的场景,却已然过去二十六年。

当我的一只脚踏上回家的那辆车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决堤。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从上车起我脑海里满是在老家的记忆。那个学校,那个大婶为我和弟弟洗衣服的池塘,我甚至还想起了我在那里上学时的煤油灯,他是我的同桌,他叫梅文灯,大家都叫他煤油灯……那些被我遗忘的所有都朝着我扑面而来,深深的把我淹没。都说近乡情更怯,可车还没动,我都怯起来了。

文举哥哥和姐夫和另一个哥哥到车站来接我,我记得文举哥哥,这期间我们见过面的,姐夫也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姐夫就和姐姐结婚了。和他结婚的那个姐姐是大伯最疼爱的长女。另一个哥哥我没有印象了,黑黑的,稍微有点偏胖,他比文举哥哥和姐夫激动多了,看到文举哥哥和姐夫帮我拎东西他激动的伸出双臂过来抱我。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们早已相亲相爱,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不认识的,我不习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尤其是已经疏远了的亲情,而且这亲情还又黑又胖。哥哥抱我的时候,我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也伸出手来抱着他,而是把手悬在空中,等他终于把我放开后,我朝后退一步,点一下头:“你好!”他尴尬的看了文举哥哥一眼,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我:“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啊?我是偏分儿哥哥!”看我茫然,他又把目光转向文举哥哥,那眼神里充满尴尬的求助,文举哥哥说:“妹,他是大姑家的偏分儿哥哥”我只淡淡的哦了一声。姐夫招到出租车了,文举哥哥坚持要先到他家看看。还好,两三分钟就到了,我看见了嫂嫂,一个强悍的女人,带着和前夫的女儿嫁给哥哥后,又和哥哥生了个儿子。他们都热情的和我打招呼说话,我礼貌的一一回应。

偏分哥哥临时有事先走了,姐夫催正在喝开水的文举哥哥快点,说是还没见小姑。文举哥哥只好放下还没来得及喝的开水,和姐夫一起带着我出发了。

从文举哥哥到小姑那里打车大概只要五分钟。在一个很陡的坡前,车停了。这街道的坡很陡,我的高跟鞋很高,我就像跑一样的追着在我前面走得飞快的哥哥和姐夫。他们把带我到一个巷子口,那里坐着一个壮实的老太太,哥哥冲着她说:“大姑!这个是燕儿!”又指着她对我说:“妹!这是大姑!偏分儿哥哥的妈妈”我礼貌的喊了一声大姑,但她只看看我,又疑惑的看着文举哥哥和姐夫,连句正常的你好都没有。我想大姑可能不想我,至少没有小姑那么想!而且我对她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幺儿!我的幺儿!你终于回来了!大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二娃呢?二娃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在她的怀里,我无法对她提出的问题礼貌的回应,我甚至无法呼吸,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我几乎动弹不得,还有她说的二娃到底是谁?她知不知道她紧紧抱着的到底是谁呢?文举哥哥很大声的告诉她,说我弟弟有事回来不了,我才明白她说的二娃是我弟弟,我从来没叫过弟弟二娃,毕竟我才只大他几分钟而已。即便是我已经反应过来她说的二娃是我弟弟,她还是抱着我不放,虽然我很感动,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她何以对我的感情这么深。她抱得越来越紧。紧得我都感觉到她的抽泣了,在她的怀里我除了觉得窒息和迷惑不解还觉得惶恐,她为什么哭呢?文举哥哥和姐夫对她说:“好了,好了,大姑!她还要去见我妈和小姑!”她这才放手。我感动的朝她笑了笑,可她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即使是我已经顺着哥哥和姐夫的脚步在走了,她还是不愿意放开。哥哥又调头回来把她的手拉开放下:“大姑,等会儿燕儿再来看你”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妹,我们先去看大婶好不好?”一说要见大婶,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大婶!我的大婶!善良的大婶!那个热爱小孩的大婶!我和弟弟还小的时候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很大了,于是她把她满腔的母爱都给了我和弟弟,无论去哪里都会把我和弟弟带上,如果我们上学没有参加她去的酒席,她会把我和弟弟喜欢吃的东西给我们带回来。还教我和弟弟唱了好多好多歌,她喜欢唱歌,做饭烧火时唱歌,给我们洗衣服时唱歌,哄我们睡觉时唱歌,仿佛他对我和弟弟有用不完的爱。

“好”我只简短的对哥哥说了一个字。顺着刚才进来的巷口,我跟着他们来到一个地下室,尽管地下室很黑,但就在哥哥推门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床上的大婶,哥哥一声妈的余音还没下来,我已经扑到大婶怀里大哭起来:“大婶!”大婶抱着我也哭得一团糟口里幺儿幺儿的喊着“幺儿!幺儿!我的幺儿,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刚刚大姑也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现在大婶也这么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在她怀里撒野的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觉得这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安全。哭过之后终于平静的我,依然在大婶怀里,原来我是如此的眷恋这个怀抱,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而那时我才发现四姐也在旁边,她和文举哥哥看着我和大婶哭,他们也陪我们哭。我没有起身,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四姐!”四姐伸出另一只手来帮我擦脸上的眼泪,边擦边说:“妹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依然呆在大婶的怀里不想起来,哥哥开始催我了:“走,妹,明天再来看大婶,我们先去看小姑!”我拉着大婶的手对大婶说:“大婶,明天小姑的生日宴上见”大婶摸了摸我的头:“我幺儿乖,快去见小姑!”

听弟弟说过,小姑多年前中风偏瘫后,已经很多年不能说话了。没关系!她会不会说话都没有关系,此刻我只想见到她,无论她会不会说话,她都是我最爱的也最爱我的小姑!从地下室出来,哥哥带着我往楼上走,见小姑之前,文举哥哥带着我见过了嫂嫂、大姑、大婶,他的脚步都没有那么匆忙,而那一刻他显得非常匆忙而且急切。可楼上没有小姑,他问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告诉他,说小姑在宾馆看人打麻将。

我跟着哥哥匆忙的脚步走着。下楼后,走出了刚刚遇见大姑的巷子。往左转,有个老式的小宾馆,左右两边都是房子,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房子的门都开着,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人,那些房间里的人要么在说话,要么在打麻将。一直往前走:“妹!你好瘦啊!你多吃点啊” 说这话的是红英姐姐,她是小姑唯一的女儿,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小时候住到小姑家里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会弹钢琴,那时候我们不太说话。她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也礼貌的抱抱她,当我抱着红英姐姐,目光从她肩头越过的时候,我发现文举哥哥没有等我,这么多房间,这么多人,那一刻我竟慌张了起来,赶紧放下红英姐姐的拥抱,去追那步履凌乱又匆忙的哥哥。我几乎要小跑了,忐忑中,我听见右边有间房子里的声音很杂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断了,而这突然的打断让这一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拖椅子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大声喊叫的声音,我看不见屋里的一切,但我完全能感觉到这屋里的一切是多么的慌乱,那些椅子被拖得多么的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是多么的凌乱。这慌乱让我慌乱,也让我心跳加速和不知所措。有人出来了,一群人出来了!一群人搀扶着一个干净的老太太出来了!

没有任何语言,我知道她十多年前都已经不能开口叫我幺儿了,而我也叫不出她来。我们相拥的那一刻,世界的一切都远了,远了,那一刻我只有她,这个在我怀里哭着的小姑!她边哭边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狠狠的敲打。这个曾经在我眼里多么高大的小姑,多么严厉的小姑,一句爱我想我的话都没有,只有无声的眼泪和敲打!狠狠地敲打!

狠狠地敲打!

情绪一直无法平复。我们哭了很久,又继续相拥着沉默了很久。我们哭和沉默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安静的看着我们。后来听哥哥告诉我,说那次我们至少哭了有半个小时,当情绪终于平复后,我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哭,我爱我的小姑?他们为什么哭呢?

小姑只能用手在手上划,很多时候我记不清笔划,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和本子,小姑写。因为表达方式的限制我们交流不多,她无非就是问问我的近况,结婚了没有啊,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啊,妈妈怎么样了啊。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晚餐结束我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谁也不愿意放开,仿佛一放开,就又会分开二十多年。

她一个一个的给我介绍着老家的亲人,我不太习惯她的语言习惯,哥哥姐姐们就帮我们翻译。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宾馆是红英姐姐开的,宾馆下面那家幼儿园也是红英姐姐开的,这个幼儿园还是这个县城里最有名的两所幼儿园之一。

我们是个大家族,再加上小姑和姑父原来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师,所以前来给她过寿的人很多,这些亲友都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好多人昨天都到了,可县城里不像乡下,可以把客人安排到邻居家借宿,红英姐姐把这些提前到的客人全都安排在她自己的宾馆里。我,今晚也住这里。小姑把她的孙子、孙女也一一介绍给我。

当小姑的手指指向一对十指相扣的小年轻时,旁边的哥哥告诉我,男孩是洪波哥哥的儿子,女孩是洪勇哥哥的女儿。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情侣是堂兄妹!我多少有点困惑,这哪像兄妹啊?简直就是情侣!转念一想:妹妹肯定和哥哥亲,可能老家这边的小孩子都这样吧!或许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毕竟男女有别。

终于到晚餐了。我简直饿坏了,早上出门早,没来得及吃早餐,中午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看到好吃的菜上来,先夹一筷子吃了再说。等我吃得半饱了才发现所有的哥哥姐姐包括嫂嫂侄儿侄女都是先给长辈夹了菜才自己吃。这令我羞愧难当,赶紧给大姑小姑夹菜,然而更令我惭愧的是,我夹的菜多数是她们不能吃的。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尽过任何孝顺他们的义务,完全不知道他们的饮食禁忌,在这里所有人,包括邻居都知道她们的饮食禁忌,而我这个亲侄女…我再次汗颜。一顿晚饭吃下来,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孝!这里是我的老家,但所有人都一眼看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多么尴尬又多么羞愧!

那个很陡的坡。再次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又高又细的高跟鞋如果下坡的话需要小跑才可以,这时我看见四姐和偏分哥哥十指相扣的下陡坡,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愕然,突然有点明白在车站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的来拥抱我了,他不是哪个偏胖的中年男人,他是我的偏分哥哥。同时我也能理解那次文举哥哥对我的失望了,尽管这次我回来他非常高兴,但他对我始终保持一点对别的妹妹没有的礼貌。我伸出手,挽住偏分哥哥的胳膊,他本来在和四姐说话,当我挽住他胳膊时,他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络绎不绝的人过来看我,看我这个二十多年不回家的人, 目不暇接的那么多亲人要去认识。小姑指着我然后向他们伸出两个手指,我并不明白那两个手指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人会不敢相信的问:“二哥的女儿?”“老二家的燕儿?”每当听到这样的回答小姑就高兴的点点头,我才知道小姑比的那个“二”是我爸爸,是最疼她的二哥!我知道大伯和大姑也很疼小姑,但爸爸是最疼她的。我不停的被介绍给一些好奇又热心的脸孔,太庞大的家族,以至于很多人到现在我都还分不清楚。他们见到我都会很高兴,都会告诉我一些很多我自己都不记得的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情。还有好些是大伯、大婶家的邻居,还会说到那时候大婶带我和弟弟时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的场景的场景,很有趣,也很温暖。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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