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长枪长枪我想你(上)|小说

寒亚:清明(四)|小说

文/寒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光着头的长枪,似一只矫健的秃鹫,在城市上空一掠而过。他的口袋里,装着一粒从周家坟里扒出来的泥弹子。

那之前的某夜,我似一位望眼欲穿的游泳运动员,从他的枪膛里冲出,快活地遨游在一条长长的海峡里。我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又索性来个自由泳,动作优美而潇洒。数以亿计的伙伴们,一个个因长途跋涉而累倒,只有我,游刃有余,胜利到达了终点,好像红军万里长征到达吴起镇,其兴奋激动的程度可想而知。这大概也是我长大以后身强力壮聪明绝顶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出生的时候,长枪就不在了。我就像他随便打出的一个子弹,他一打出就算数了,根本不过问这子弹的归宿。村里人都说我像长枪,从头到枪。长枪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我老早就清楚的,母亲时不时会念叨几句。长枪有一年摇船去城里舀粪,就再也没有回来。

长枪其实不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气势逼人,就叫大官。但据我所知与官一点都没有缘分。62年去当兵,混了三年,总算当了个班长,但那也算不上官,更何况是大官。他要当官的时候,母亲把他拦住了。部队要他去新疆,去就提干,不去就复员。女人温柔的力量是天山也无法抵挡的,父亲就脱下军装回了家。

村里过去有座庙宇,供的是关老爷关羽,故称关帝庙,周边四乡十二村人对它顶礼膜拜,终日香烟缭绕,瑞气冲天。长枪小时候很调皮,这一点我与他倒别无二致。大姑娘小媳妇来烧香,长枪就溜上庙前的一棵银杏树上,挥挥洒洒地下一场小雨,浇灌得大姑娘小媳妇越发娇羞而滋润。下多了,一些像哥伦布式的有识之士便惊奇地发现,他的枪有点特别,具体表现在长度上,出乎意料的长。长枪的称号就理所当然地套到了他的头上。

村里有个少妇偷汉子,被男人当场抓获,她竟振振有词地说:谁叫你的枪,不像长枪的,银枪蜡烛头,中看不中用。要是我自家有,何必辛辛苦苦去偷?说得男人脸红脖子粗之际,还直发愣,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据说,我的母亲从此对长枪看管得便更紧,像关押重大刑事犯似的,想来她要誓死保卫胜利果实,坚决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长大后,针对大家说我像长枪父亲的现状,我对自己做了一下普查。普查的结果很令我失望,至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我的枪并不长。有一次偷看外国的黄色录像带,看到有个非洲黑人的油光锃亮的家伙,我就想起我的长枪父亲,我相信他的长枪至少能敌过录像中那位张牙舞爪的黑皮吧。

从直觉上,我发现我的家族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我的光荣的祖父,人称老枪。那枪的长短我暂且不去深究,但毕竟是名副其实的。其时家道并不中落,但祖父不慎染上了烟瘾,他吸啊吸,卖啊卖,留给长枪兄弟的,就二间黑不溜秋的旧房子。后来出于无奈,祖父就每天从镇上赊上一二块鸦片,每块有一两来重,像豆沙糕似的,放在铜汤罐里熬,熬得满屋子喷香。然后祖父细心地搓成细条分为一粒粒,如老鼠屎似的,零售批发兼营,混了好几年。

日本人来的时候,祖父身背双枪参加了游击队。一次在荷花荡口伏击一艘日本汽艇时,遭到日军的顽强反击,以身殉了国。当时的人们都说他老枪死得壮烈,头被背后的小鬼子削掉了,还端着机关枪“哒哒”扫射。这段值得我炫耀的历史,就湮没在碧波万顷的荷花荡了。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去摸蚌、打水仗时,曾摸到过白森森的死人骨头,还有一颗手榴弹,铁锈斑斑的,后来被民兵连长有财叔看见了,没收上了缴。

我之所以要披露这些内情,并非想向上级部门伸手,想给我祖父老枪讨个烈士得些抚恤金什么的,我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我的前辈都与枪有缘,即使我的叔叔短枪,名声也并不低,独我例外。故一个人呆想时,免不了有些寂寞。

我那人称短枪的叔叔,其实并不短,只是相对于我父亲长枪而言。这件事,有财叔曾跟我聊起过。破“四旧”那年,我的短枪叔一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锐不可当。继任者有财叔则像跟屁虫一样,紧紧捧定我短枪叔的屁股。在拆关帝庙一役中,短枪叔第一个爬上了正梁。然后便在一声响彻四乡十二村的惨叫声中,壮烈牺牲。虽比不上刘胡兰惨烈,但总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他的头颅正正地插在早已挪位的周仓的青龙刀上。那刀虽称不上削铁如泥,但据老人们回忆,是用真正的上等好铁精制而成。我短枪叔的头插在上面,局面便显得五彩缤纷,震慑效果便显得立竿见影。当时我的父亲长枪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老人们暗中议论:这关帝庙,是随便能动的么?独短枪叔的跟屁虫有财叔,抱住血流满面的短枪叔,发觉脚脖子有异,一看就看到了两个深深的牙印,洇着血。有财叔力排众议,一把火烧了关帝庙。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在荷花荡西边荡漾着,像个蛋清里粉色的蛋黄。

这把火便一直烧在四乡十二村人们的记忆中,也深深烧在我父亲长枪的脑海里。那天夜里,在火光中,有人看见一条青龙在空中翩翩起舞,跳的既不是秧歌,也不是现代的霹雳、探戈,很像现在古装电视剧里的那种轻歌曼舞。直到火快尽了,它才恋恋不舍地向东南方向飞去。青龙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呆了近千年,要挪窝了,其眷眷之心对于背井离乡者更是可以理解的。

我说这场大火对长枪影响深刻,是完全有依据的。那年父亲刚刚从部队复员,血气方刚的一个,但面对他兄弟短枪的惨死,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无所触动。这在扒周家坟一战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周家坟在我们荷花村人的心目中,神圣而庄严。和关帝庙一样,成为四乡十二村人人崇拜的偶像。它如皇陵一般,横亘于村庄的南面,面荡而背村,蔚为壮观。我懂事起,就经常出没于这块地里,放风筝,钓田鸡,到处是油菜,遍地是稻穗了。我无缘见识周家坟的气派了,但从老人们眉飞色舞的生动描组中,多少还是了解了一些。

周家曾有过一段相当辉煌的历史时期,连续三代当了京官,最高级别是吏部尚书。传说周家有一只茶壶,外观并不特别,最多像现在的紫砂茶壶,但有一奇,即每天只需冲水一次,便可畅饮一日,中途无需加水,且夏季清凉怡人,冬季温热舒心,特别适合于连懒汉茶炉也懒得用的现代人士。

我的父亲长枪跟着有财叔去扒周家坟回来的路上,好多老得移不动步子只搬得动舌头的老人一个个都探出头来,看新娘子似的,脸上泛着久违的青春光泽,问:那只茶壶挖到了吧?有财叔起先还算客气,说哪有呢哪有呢?后来不耐烦了,说的话就不中听了:只有个塞得进的夜壶。老人便停止了搬舌头的辛勤工作,回过神来用力摇动木木的头颅,不知是为有财叔的无礼生气,还是对传说的无根无据充满失落。

长枪其实对扒周家坟是很反感的。但有财叔的表现欲很烈,说破四旧就是要破帝王将相,吏部尚书也是封建的。用力拖着我父亲长枪,带着一帮男女,就浩浩荡荡开上去了。

五月的阳光照在长枪的光头上,光芒便有些四射。但长枪对我短枪叔的遭遇心有余悸,故总是一个人慢吞吞地在有财叔的屁股后面拖拖拉拉地干着,磨洋工。

周家坟的坟口,其实用不着去扒,很早就有人在里边挖过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正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像一只正打着哈欠的癞蛤蟆嘴。看起来,为了那把神奇的茶壶,一些亡命之徒曾不顾一切地光临过。

有财叔钻进去,用耙掏了好半天,才拉出一具男性尸体。他像位铁饼运动员一样,轻巧地抛了出来,姿态优雅,几乎可上奥林匹克雕塑。男尸在空中画出一条弧度并不大的抛物线后,停在长枪茫然的身前。这具尸体,后来被有财叔抛在荷花荡边。说也奇怪,一个月不腐不烂,直到被远方流窜来的野狗瓜分一空。

那身古怪的服饰,被撕得七零八落,在荷花荡里,荡啊荡啊,十几年后还没漂流出去。十二岁那年,我经常在荡边用网捕虾,还捕到过这种奇怪的布条,花花绿绿的,韧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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