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 | 秋水翁:时令之趣——大雪

【成都专栏】

文:秋水翁

版式设计:湛蓝

图源:堆糖

大雪天气是什么样的?我未曾经历过。

只是看着镜框里多了些白发,才发现自己已经度过四十几个冬天。如果说小雪时节是对青春的告别,那么大雪应该是中年的一叹……

你不可以在这样的时节里畅谈未来和梦想,也不可以感叹生活多么安定,岁月如何静好,只是沉默地面对人生的一切,回味过去的美好,做好现实的自己。

大雪,乃仲冬时节,冬进入正寒之际,谓大雪。

从气象学上讲,大雪相对于小雪而言,有两层含义:一是雪常下,片片绒花,飘然而至,漫天飞絮;二是下雪后久不融化,积于地面,千山万壑,银妆素裹。

故,大雪,是冬之盛景,如生命之盛年。

闲时翻看日历,久睹“大雪”二字,方知时光如流水,冬去之一半,一年光阴,渐将去也。

公历每年12月7日前后,视太阳到达黄经255度为二十四节气之大雪。当此时,斗柄指北,天地闭塞,鸟藏人寂,以谓冬之甚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三礼义宗》:“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 大雪节气是表征这一时期降大雪的起始时间和雪量程度,它和小雪、雨水、谷雨等节气一样,都是直接反映降水的节气。

我国古代将大雪分为三候:“一候鹃鸥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此时因天气寒冷,寒号鸟也不再鸣叫。儿时曾读过一篇关于寒号鸟的课文:“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于是许久以后,每遇寒冷,总缩着脖子,两手操在袖里,不停地哆嗦吟诵:“哆啰啰,哆啰啰……”那形象既滑稽又生动。有时候常去空旷的田野,四周一片静寂,便呆呆地想:“莫非鸟儿都冻死了么?”

大雪是阴气最盛时期,正所谓盛极而衰,阳气已有所萌动,所以老虎开始有求偶的行为。当读过此候之时,方知森林之王的“爱情故事”原来发生在冬天。一场大雪,漫天素白,两只猛兽在丛林里谈情说爱,互相亲昵,是不是一件浪漫而温馨的事呢?

“荔挺”,初并不认识此为何物。《说文》云:“似蒲而小,根可为刷,与《本草》同荔。”也就是说,荔挺的叶片像蒲草一样细小,荔挺的根部较硬,可以用来制作刷子。荔挺是兰草的一种,其感阳气萌动而抽出新芽。所以冬只不过是年岁的结束,天气转寒,生命却随四季变化,生生不息。

挺喜欢柳宗元写的《江雪》,那是一种苍凉的意境,没有境界的人,是读不太懂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性格是如此地孤傲,我那时候就想:诗人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片天地啊?

自小喜欢垂钓的我,也很想像诗人写的一样,孤舟独钓于寒江之上,于是梦中常见故乡下大雪,沱江封冻,然而蓉城究竟不下大雪,所以并无真正体会诗中的意境,只不过一场梦罢了。

梦停留的时间是越来越长的,旧时人们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冬天是一个贪睡的季节。

故乡的大雪时节,并非像黄河流域地区那样——白茫茫一片,可处处赏雪,时时玩耍。蜀中大雪,气温低至十度以下,常见霜冻,仅高海拔地区可见雪景,可打雪仗。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带着孩子去峨嵋山赏雪,其时已是冬至之后。所以蓉城人对于下雪,是一件奢侈而稀奇的事儿。

蓉城的年轻人面临寒冷的冬天常调侃一句:“有一种冷,叫忘穿秋裤。”说的便是大雪节气来临之时应该穿棉裤着冬衣了。

记得有一年冬天去山城一个偏远的乡下,听村长在广播站播报天气:“下面播报天气:今天最高温度穿幺裤(北方人称裤衩),最低温度穿棉裤。”说来虽粗俗可笑,但也道出了川渝两地冬天的真实气候——小冷而温润。

故乡的冬季,在大雪的时节里,是一片慵懒而闲散的景象。山丘静默而孤独,虽有绿的松柏,然而黄的落叶随处可见。那时候最喜欢带着弟弟去青冈林,在黄叶与泥土里寻找一种外皮光滑,色黄褐,形锥体的果实。拾来,去泥,去虫蚀,再找一根小棍,长约一寸,火柴棍大小,从果蒂后剌入,露头成手柄。弟兄几人,围坐在桌边,轻轻捻动手柄,那果实便迅速转动,如陀螺状。兄弟各取一枚,竞相比赛,于是桌边你拍我喊,一阵喧闹。

有时候输者并不服气,一颗不行,再竞第二颗,乃至第三、第四。几场皆败,不免垂头丧气,急切时,一边吹气,一边拍桌,直到对方果实停止,于是喧闹变成打闹,一群孩子绕着村巷疯跑,风儿刺着脸庞,狗儿跟着猛叫。

贫寒年月的乡村,除了缺衣少食,也缺柴烧。冬季里正是叶落草枯的时候,常常随母亲去山坡上拾柴——除了落叶,还有枯死的茅草,凋零的芦苇。先用刀割下草根,再取竹耙,耙净余下的枯枝败叶,于是茅屋下,堆满了山茅草和枯树叶,母亲见堆积如山的柴草,就会带着欣慰的口气说:“不缺柴烧,冬天就热和了。”

爷爷常说乡下人过的普通日子,进门都有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件大事,有了柴,山村便有了炊烟,田野便有了生命;有了柴,便有了光和热,人类也就从蛮荒走向文明。

妻子说她在童年时也常去山上拾柴,只不过山城的山比蓉城乡下的丘陵大许多,所以她拾的是树枝,要比我儿时收集的茅草好很多。

然而我们却都有一共同的乐趣——喜欢去山坡偷人家的柏树枝。

大雪节气里,山村多雾,清晨趁雾气未散尽之时,去山坡,爬上树,砍下青绿的柏树枝,迅速装进背篓里,待主人发现,我们早已把柏树枝带回了家。

柏树枝是上好的柴,易燃,燃烧时有一股香味,所以故乡人喜欢用新鲜的树枝来熏制腊肉。许多年前,每至大雪之后,城里的小巷子还能看到乡下人把新鲜的柏树枝弄来贩卖,然而现在几乎不曾见到了——大概现在城里人早忘记熏腊肉的事了吧。

雪花轻轻地飘

故乡人开始准备过年的腊味时,已近冬至。

腊肉、香肠、腊豆腐还有盐糍粑,是故乡春节的主要美食。近年来去过许多地方,尝过不少美味——辛的、酸的、苦的、辣的、甜的……然而比起故乡的腊味来,似乎少了某种味道。

大雪节气后,闲下来的乡下人会趁每月少有的逢场天背上背篓,去集市选上好的五花肉,肥厚的猪尾、猪腿、排骨。

腌肉无需特别的调料,也无需十三香的大料。盐、辣椒面、花椒面就好,川味的本色少了辣椒与花椒就会失去灵魂,就像漂泊的人,脱离了故乡一样索然无味。

取肉改刀,呈细细的长条形,肥瘦相间,肉端刺孔,穿绳,挂半日,滴去多余水份。取盐、辣椒面、花椒面混合成料,再均匀涂抹于每块肉上,装入大盆中放两三日,待肉完全吸附调料后,取出晾干水份。

堂屋门前的院坝一角,砌砖石成围挡,燃一堆火,老少聚会在一起,烤火熏肉。先取截断的柏树枝,覆盖火上,熄灭明火,只留青烟,再把腌好的肉挂于烟火之上,一日半日,见肉色由红白变黑棕,便可挂于灶房里的墙上,任炊烟日日地萦绕,及至春节。

做香肠是一件极细致和讲究的事。

一家老小齐上阵,母亲将五花肉去皮,切小块,拌上料,静放半小时。父亲装肉入猪小肠中,一尺一段,小绳捆绑,吊晾于房梁之上。儿时的我们便围着父母转动,眼里看过香肠,嘴角流着口水。寒冷的冬天里,两缕长长的鼻涕顺着鼻孔流下来,没有纸,只需用衣袖横着一抹,鼻涕残留在脸上,于是儿时的脸庞,总有两道黑黑的痕迹,倒像熏制好的腊肉。

待香肠渐渐失水干燥,便是春节饭桌上最馋人的美味。物质贫乏的时代,香肠是春节美食上的奢侈品,只有招待客人的时候方可品尝得到。

山城的乡下,做香肠喜欢用净瘦肉,香肠做好后再用柏树枝熏过,挂于灶门之上,香肠久熏而黑,吃的时候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时间过久,瘦肉太干,不易咀嚼。

所以喜欢故乡那种肥瘦相间的香肠。取下一段来,洗净,下锅一煮,瘦肉红润,肥肉透亮,咬一口,麻辣纯香,油汁横流,是春节下酒待客的最佳食品。

曾记二十几年前在校读书,每至春节后开学,生在大巴山的同学总会带上煮好的腊肉来,满满两大饭盒,于是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抢食。

时过境迁,当年的同学面貌已在岁月的风尘里变得模糊,但仍记得那时抢吃腊肉的情景。

一种食物,无论怎么精致,少了烟火的气息,总觉得就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所以人们把生活的聚集地称为“烟火人间”,我想大概就来源于食物最普通的状态吧。

腊味里除了烟火的味道,对于游子而言,更带着一种乡情乡味。人就像一棵大树,根植在故乡的土壤里,所以无论把它移植在哪里,基因里都有那种土壤的痕迹。

想起每年春节后二弟出门,母亲总会包上几块腊肉与香肠,装在二弟的行旅箱里,然后远送至村口。二弟说他不吃,想家的时候,打开冰箱看看,就已经足够了。

离家的人,最惦念的是故乡。

或许下大雪的时候,那思念的情怀更为深切。一片片飞雪,随了北来的风,风一阵,雪一阵,思绪落在风雪里,满目含泪,遥想故乡的夜里,轻轻地问:故乡也在下雪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诗人翻山越岭,行船登舟,故乡渐渐远去,夜里独自看着帐外营房的灯火,被风吹动,忽明忽暗,怎能让人入眠。更何况,帐外一阵阵冷风,一片片雪花,撩着帐篷,卷起枯草,嘈杂的声音,让心一片零乱,恐怕故乡没有这连绵不断的风雪聒噪之声,父母兄弟一定温暖地酣眠吧。

说起大雪,总会让人想到《水浒传》里林冲的“风雪山神庙”那雪下得多么“要紧”啊!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倾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不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一场大雪,改变了一个中年人的人生路。那是一场人生失意时的风雪,一场关乎家庭幸福的风雪,一场隐喻社会和谐的风雪,一场暗示国家稳定的风雪……

一个人经历过无数的精神痛苦与肉体折磨,身心已经疲惫,欲望已经淡去,很想静静地安顿下来,哪怕苟且地活着,也无所谓了。但现实未必也如他所愿,“那雪正下得要紧”,岂不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处境么?

人入中年,失去权贵名利,倒也无所谓的。而没有了故乡,失去了亲人,余生从此孤苦,他还有什么呢?

是面对困境的振作,还是选择孤独地终老?不得而知。唯面对现实,回首过去,怅然一叹而已……

2020年10月31日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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