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快乐童年 | 作者:崔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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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婆说我命薄,活不过少年,大人们就张罗着给我办了一个道场,让磨神护佑我。果然神灵,我活过了青年活过了中年依然安然无恙。
1
那天,舅舅把我带进磨坊,关上门,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态度严肃地暗示我不要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舅舅要做什么,我只是闻不惯舅舅浑身散发的烟草味,也惧怕他生硬的胡茬。他常常用腮帮亲我的脸蛋,每次都让我受刑一样难受。我无法拒绝舅舅这种亲昵的方式,舅舅这个称呼,像密不透风的大山一样迫我心灵就范。
“想你娘吗?”,舅舅低头注视着我的眼睛,释放出他所有的爱抚,暗色中,我感觉舅舅真的在亲爱着我,烟味也不再是那么难闻。
“不想,不想,一点不想”,我倔强地回答。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想娘亲,我呜呜哭着,一遍一遍重复着说:“不想,不想。”
舅舅知道我在赌气,早上大人们都忙着,没有人顾及我,我满肚子的委屈。
“你娘死了。”舅舅叹了口气轻轻告诉我,松开双臂,把我放到地上,神情有点索然,好像对我的亲情释放尽了,任由我撒泼。也许我的回答让舅舅有点心凉,不指望我再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此刻,我真的是不想娘亲,甚至有几分怨气。
我最想,吃东西。
我真的不想娘亲,我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没有人给我送点什么来。
娘死了?娘死了和娘去拔猪草,去外婆家有什么区别?外婆轻易不到我家来,偶尔来也是空着手让我失望。我跑进娘住过的窑洞,有股浓浓的土腥味和血腥味。娘睡过的床上,铺草乱七八糟,湿漉漉的被褥拖到地上。我遍寻屋子的角落,所有都是失望。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从床底窜出来钻到洞子里,又从洞子里窜出来钻到床底,三番五次成群结队向我示威,我寡不敌众真是有点害怕它们,这饿昏了头的家伙咬我的脚趾该怎么办?我惶恐地跑到院子里,院子里就我一个人。刚才村里的大人们在院子里七手八脚把娘亲装在一口白棺材里,用铁锤把铁钉砸牢,簇拥着呼喊着把娘亲抬走了。
惊恐之极,我想娘了,泪瀑弥漫了我的双眼,我承受不了从四面袭来的凄凉,我是那么孤独无望。
2
娘死了。我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也不知道死亡的长度究竟有多长,我还心存希望,我在冥冥之中细数时光,默念着娘有一天会在我的面前出现,我会哇哇大声哭叫着感谢我的娘。而以前,娘去地里干活回来,再累,都会先把我抱在怀里,亲我的脸颊,抚摸我的头,用手指梳理我乱蓬蓬的头发,拍打我身上的尘土,用衣襟擦去我脸上的汗水,拿菜糕或者是烤红薯蒸南瓜让我充饥,在水缸里舀一瓢水让我止渴,娘知道我想要什么,都能恰如其时地满足我。而此刻,我不知道我所有的愿望已经永远地掉进深渊,再也升腾不起来了。
一岁到四岁,我和娘亲的故事就到这里,娘亲来不及做的和我来不及说的,就再也不会发生。于是,我过起了没有娘亲的生活,我得学会自己打理自己,我再没有任何地方和任何理由撒娇,我已经四岁了,我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活下去,我原本就具有不知归属没有法度且带有几分危险的动物属性,我快乐自由的童年生活开始了,整个自然都会为我歌唱。
3
娘死了,还有父亲给我们做饭吃。
父亲老是日过晌了还不见回来,好像地里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只有在饥饿中静静地等待,连淘气的力量也没有了。在下雨下雪的天气里父亲不能去地里干活了,我们才能按顿吃饭,可是天老晴着,好像快要着火的空麦场一样。粮食得省着吃,日子得数着过,树皮、树叶、橡仁也不能尽饱吃。红薯秧和南瓜秧晒干磨成粉,蒸的馍馍或是熬成汤也很好吃;榆树皮做成的糊糊用筷子能挑起一尺多长,像橡皮筋一样好玩,喝到嘴里滑溜溜的,那是我整个记忆中最美的味道。大自然也会馈赠我们许多食物,比如野葡萄,酸枣,泥牛,蝎子,都是绿色上等的补品,增加了我们生命的韧性和强度。人类所经历过的狩猎和农耕时代,我们都重新经历了一次,并没有发生过不去的坎,人生的苦旅,都被我们一家捺在一天或是一年里度过。
有时候我们家里没有盐巴就吃土盐,新安县有一个地方能挖来土盐,父亲去挖一布袋够我们家吃好几年。几年里我们哥妹几个大病没有害过,小病忍忍就好了,热天不穿衣服,冷天赖在被窝,一年到头一毛钱都花不出去。我们从小懂得了遇到天灾人祸或者家境不幸不要怨天怨地,悲天悯人,人的命原来也是不用钱财不必娇气就能养着的。
我不喜欢哥哥,他老是和我争饭吃;我也不喜欢妹妹,她老是哭闹让我无端受气。我讨厌大公鸡,它老是自以为尾巴漂亮就在我面前洋洋得意,我知道我是人,再饿,也要一览众小高贵地活着,不能像大公鸡那样下贱,用爪子把牛粪刨开,啄没有消化掉的粮食粒吃。
4
我最喜欢的是小黑,乌黑的皮毛,胖乎乎的体态,善良,温顺,甘心情愿把它的命运交给我主宰,从来不发脾气。我揪它的耳朵,拽它的尾巴,骑它的脊背,尿尿让它喝,用脏水给它洗脸,和泥巴糊住它的眼睛,它最多哼哼两声,或是躺在地上任由我的摆布。我用小木棍戳它的耳根,给它挠痒,它很舒服地四蹄朝天,怡然自得,小小年纪就知道享受天伦之乐了。我把脚掌放进小黑的嘴里,它四蹄用力装着要狠狠咬我的样子,其实是在逗我玩,我感到上当了,用鞋底拍它的脑袋,它知道错了,不该戏弄我,知趣地低下头,犯上是要受到惩罚的。
小黑的舌头涩拉拉的,舔我的脚掌实在痒痒。大概我的脚底板出汗有咸的味道,小黑舔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竟然舒服地睡着了。小黑像服侍皇上一样,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在铁锅里舀一瓢饲料奖赏它,它一边吃一边不时抬头看我,我知道它内心充满感激,这家伙是很灵性的,思想感知和人差不了多少。在我恩威并用的调教下,小黑进步很快,一天天变得聪明了。
5
和小黑一样,我与生俱来就是吃货,我所有的心烦不安都是和吃有关,每每迁怒于小黑,在它身上撒气,真的是委屈了它。不高兴时我用脚踢它,用荆条抽它,趁它不防备把它推倒,或是把它的饲盆藏起来,它一点也不介意。有时候我折腾它久了,它就情绪满满地钻进窝里,但眨眼功夫就不计旧恨,把什么都忘记了,还是厚着脸来找我玩,用嘴唇拱我的脚,撒几个欢让我高兴,诚心诚意向我表示歉意,我多忠实的玩伴啊。
小黑刚来我家时,嘴唇和四蹄红肉肉的,牙齿还咬不动硬东西,好像离开妈妈不久。父亲就拿我们喝剩的米粥喂它,它贪婪地一边吸吮一边用舌头舔着,把猪盆里吃得干干净净,长嘴巴顶着空盆满院子跑。父亲把它带回家那天起我就喜欢它,一双小眼睛天生就近视,走路时用鼻头探路,一副大耳朵快把眼睛遮严了,东闻闻西闻闻,不知道是在找食物还在探寻世情,呆头呆脑的样子着实让我喜爱。有时候看它没吃饱的样子,就把碗里的饭分一些给它,这个和我一样贪吃的家伙,肚子快吃暴了还是忍不住要吃。
我家有一口铁锅是专门用来给小黑炖饲料的,父亲把铁锅放到高台上,是小黑探不到的地方。因为是天灾年头,人和畜必须按计划按顿数吃饭,小黑也不例外。
有时候父亲很久很久不回来做饭,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带小黑去西傍坡,那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野草,小黑的嘴巴像割草机,一遍过去,地里的野菜野草所剩无几。渐渐地我发现凡是小黑能吃的,人差不多也能吃。一种叫猫猫眼的野草,大人们提前告诉过我有毒千万不能吃,不知道这科学是谁告诉小黑的,它看见猫猫眼闻都都不闻一下,我可没有小黑的本领。
我还发现铁锅里给小黑炖的饲料人也能吃,有时候饿极了就偷偷地在铁锅里挑嫩的菜叶吃。我知道这个机密不能让父亲发觉,父亲知道了会骂我下贱,也不能让哥哥和妹妹知道,把小黑的饲料吃光了我也对不起小黑。
6
夏天常常让人困顿,我和小黑都有气息奄奄的感觉,大概是营养跟不上的缘故。我就带领小黑到下井沟玩,那里的垒头上长了很多柿树,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是乘凉的好地方。夏日的柿子还是青涩,偶尔也有泛红的,我就让小黑在树下等着,爬上树枝,把泛红的柿子摘下来撂给小黑吃,我知道这季节凡是先红的柿子都是虫咬过的缘故,把柿子掰开里面有很多黑色的虫屎,人是不愿意吃的,小黑可不讲究这个。有些泛红的柿子长在树梢探不着,我就抱着树枝用力摇晃,柿子噼里啪啦跌落地上摔的稀烂,小黑一个个用舌头舔起来和着泥土吃了。我佩服小黑的胃口真好,不论吃什么都相安无事,而我常常闹肚子。父亲说我肚里有蛔虫,去药铺开了打虫药吃下去蛔虫也没有屙出来,村大夫说药量不剂,用砒霜拌水让我喝下去试试,父亲怕把我毒死,就没有敢用这药方。
我没有小黑长得结实,抗御饥饿和病害侵蚀的能力也比不过小黑,相对来说,小黑的福运比我大多了,它愈加胖壮而我愈加廋弱。
7
老柿树枝杈纵横,我攀上爬下,有时候把麻绳吊在树干上荡秋千,有时候翻高低杠,有时候从这个树枝攀到那个树枝像跨栏。要是有足够的胆量,就学着攀岩的动作攀到树梢,最密集最肥实的柿子都是长在树的顶梢,我有一次就从树梢摔下来,把撅头把粗的树枝压断了。生产队长一边把柿子拖回家一边骂我是害人精。而小黑这时候把脑袋放在两只前腿上,愤愤不平地瞪着队长,在替我出恶气。小黑生来笨拙不会爬树,我就把它捉在树垭上,它浑身抖动,极害怕的样子,我不忍心再折磨它,又把它放到地上,命令它把落在地上的柿子吃掉,它乖乖地执行我的指令。
我玩得累了,也没了兴致。哎,再好的景色再好玩的地方也会被时长淡化稀释掉。我就带着小黑打道回府,小黑极不情愿地落我好远,好像柿子还没有吃够。我且不管它的情绪自顾自走,我知道小黑会很快跟上来。
8
我们山区的夏天忽冷忽热忽阴忽晴,有时候雷声震耳欲聋让人惊慌,可是并没有下几点雨,阴暗的天空又放晴了。而有时候天色晴朗没有雨相却突然狂风大作下起滂沱大雨,让人猝不及防,好像天地要倾覆了一样。
那天正午我带小黑去上疙瘩玩,那里西坡种了一片花生,南面栽的都是红薯,我想让小黑打打牙祭。刚刚走到地边,忽然天地昏暗,小树被大风吹得匍匐在地,我几乎要被风卷起。我吆喝小黑赶快回家,还没有跑进院子,雨点就噼噼啪啪追屁股砸过来了。
大雨天是我和小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都安生地躲在屋里,任狂风骤雨肆虐,用我俩的渺小写照大自然的桀骜。屋外大雨如注,雨点暴打着地面,激起一片银色的涟漪,电闪雷鸣中院子一片汪洋。窑脑上的泥土塌陷下来,溅起的泥巴如雨点般撒落到我和小黑身上,小黑依然枕着前蹄,睡梦正酣,而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在惊恐着这暴雨,还要下多久,好像世界从此混沌,我们没有力量抗拒。
9
大雨终于消停下来,太阳及时地把大地染成金色,田野里静谧地能听见钢针跌地的声音。大自然的秩序轮替竟是这样变幻莫测,我内心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又一个快乐的时光很快就要到来。
“快起来”,我踢了踢小黑的屁股,一边提了个竹笼,赤着脚向屋外冲去,小黑敏捷地跟在我后面,我们一阵狂奔,就到了青石板。
青石板是我和小黑经常玩耍的地方,也是黑沟崖最平坦的一块草地。远远望去,黄河暴涨,西边的天空架起彩虹,蜻蜓结对飞舞,雨水沿着小沟潺潺流动,天地干净而漂亮。
刚才由于水牛喝水太多飞不到高处,我探脚就能抓住,一会儿就抓了十几只,放进笼子。有的飞不动了摔落地上,小黑一口一只,大快朵颐,这家伙对生猛水产饶有兴趣,我得回家用土盐爆炒了再吃。
青石板凹陷的地方积了一潭水,约莫有尺把深,这时气温又渐渐升了起来,潭水的温度适宜。我一边跳进水里一边招呼小黑过来,小黑一个猛扎,激起的水花四射,跳水的动作可是不咋样。大山里的娃们一年到头难得洗一次澡,这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刻,潭水也只有暴雨过后才会天成。
人生所有快乐的体验在我家黑沟崖都能实现,我不知道神仙过得是什么日子。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旅程,余下的几乎可以不计。
10
啊哈,秋天到了。我和小黑夏天里还没有玩够,我用马尾巴结成活扣绑在长杆上,贴附在老榆树上捉知了,我一次也还没有捉住过,我还期待着明天成功捉住一只。知了的翅膀力量很强,握在掌心带动整个身体颤动的感觉非常奇特,可是秋天到了,知了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于是,我把无限的惆怅留给了夏天。
早上小黑吃食的时候,父亲量了量小黑的脊背,有四扎多长,个儿长得也有一尺多高了。父亲满心喜悦地自言自语:过了秋天就能出窝了。我不懂父亲的意思,我只是看着小黑的食量越来越大,屁股肥实,尾巴与体量越来越不成比例,模样和行动远远不如刚来我家时的俊俏和利索了,我不知道我对小黑的喜欢还能不能持续下去,它渐渐失去了小时候的可爱,小,永远是美而可爱吗?像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小黑,到老狗,老猫,老鸡,老鸭,老黑,从可爱到可恶,小黑也是这样轮回吗?那天去地里刨红薯,我都懒得带它。而小黑也懒得行动,吃饱了就睡觉。养膘对小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预兆,它不懂得健美和廋身,和它所有的种类一样,保持着最低级的生活却浑然不知,我内心对小黑的情感变化起伏,因应了所有人的预期吧?
11
秋天给所有生命个体准备的宴席太丰盛了,先是各色水果纷呈,再是五谷杂粮登场。这是个祥和安定的社会,农人们都放心地收割和播种,足足忙绿了一两个月,迎冷时候,小麦都露出了尖尖的嫩芽。
这季节反倒使我产生了惰性,好像经过漫长的等待,结果出来时,不是我要的那份,有一种黯然的失望,我变得像小黑一样慵懒起来。院子里堆满了刚收割回来的玉米、红薯和豆荚,小黑随便吃,也随便去睡,我不太在乎小黑的不自爱了。
我们家的境况,也一年年好起来了,最起码,吃的不愁了,这大概是我对生活渐渐失去热情的缘故。有一种生命,只有播种在崖缝里才见成长,虽然不会成材,却是另一种秉性,我大概就是。
晚饭后,父亲叫住了我,说给我商量一件事,父亲把我当成大人看了。
父亲决定把小黑卖了。父亲之所以和我商量,不是我有裁量权,父亲知道这二百多天来,小黑是我最好的玩伴,父亲出于对我的关心,不想让我感到太突然。尽管我对小黑的感情已经淡薄了许多,我还是感到难过,我还是想让小黑的命运不要那么悲惨。小黑自从来到我家那天起,就预示了有今天的结局,小黑自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注定了被屠杀的命运。
佛说不要杀生,我们人类本不是肉食动物,什么时候学会残忍了呢?
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父亲说等把小黑卖了给我们买新衣服。
我没有了喜悦,追寻一生,还是觉得缺失了什么。

作者简介:崔丙仁,河南济源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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