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庄沉思录(八)——那片黄土地啊

金家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伙伴们都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每每要在村子里独步。
——题记
那片黄土地啊
每一次路过,我都凝望村前的那片黄土地。
它曾经是那么的辽远。黄昏时分,东边沟壁已看不到亮光。我们背着一篓柴禾,奋力爬上南坡沟沿,一抬头,望见村边挂着一方白白的银幕:村里要放电影!总是结伴到外村去看,这回到自家门口啦!我们顾不上喘气,紧跑起来,背篓太重啦,索性来个轻装前进。黑娃一带头,我们纷纷倒掉篓里的湿柴。想来家长自然知道孩子的心思,早已经出村来接。半道接住,我们极不情愿地跟着,折回去捡了回家。饭不知道甜咸,不知道热冷,银幕的前面和背后都是人。不用衔梅,大人孩子都不说话,偌大的场子安静得能听到放映机转动的嚓嚓声。人们只是在亮灯换片时才出口长气,直到银幕上打出那个“完”字。我们把手急切地伸到那一束光里,在影幕上搞怪,直到影熄灯亮。
农忙时节,收麦或是收秋的人,都心疼路上的功夫。家家都用瓦罐盛了汤水,提了竹篮,篮子里是黑黄馍或是红薯或是柿子,用笼布盖了飞快送到地里。地里的人借吃饭的功夫,才肯歇上一会。人歇架子车不能歇,要不十有八九要摸黑。脚板啪啪地响,硬土路上能踏出一层厚厚的细烫土。人们拉着丰收的果实,有的是力气,缺的是时间,是从这地块走到村头的那点时间。
它曾经是那么的厚实。犁铧明明已经扎进土里,父亲还要弯下腰,一手扶犁,一手将全身的力量压在犁辕上,还要歪了头,声嘶力竭的催牛。暮色中,父亲兜半袋子土或是喊我站在木耙上,那头黄牛抱犊了。我紧紧拉着麻绳,学着父亲前后耙扇地用力。父亲一手牵着牛,一手拉了套绳,和家里的老黄牛并肩走在一起。
牛太慢,常常错过墒情,一错过,满地像种上了坷垃。周末,姐姐带我们兄弟四人,一榔头一榔头地砸打。大坷垃变成了小坷垃,还是一地坷垃胡儿。路过的邻居,拿起榔头边示范边说道:……拌不住耧腿就行,麦种种下去,收不收交给老天爷。
它曾经那么的平坦,平坦得藏不住半穗麦子。麦收时节,生产队的搓笼网包钢叉牛车过去,白麦茬儿在午后泛着烫人的炽光。地沿边、树荫下,全队的大人孩子挎篮背篓提箩头,都伸长了脖子。生产队长一来,人们都扎着起跑的架子,单等一声令下。开始拾麦,我和黑姓们一往无前地冲刺。待我们满篓而归,白妮头上的竹帽斜在背后,还陪大人们盘在地头。经家长一指点,才知道我们背篓里与扳儿齐高的多是掉了头的麦杆儿,只有白妮们的篮子里卧满了沉甸甸的麦穗。
平坦得藏不住一块儿红薯。开始秋收秋种人们顾不上它,红薯们趴在地里,一窝接一窝地胀破了地皮。直到冬麦出土了,人们检阅罢自己的绿色麦阵,才想起了红薯。蓝天白云下,男人高高举起仨腿镢头,妇女和孩子拾起一块块红薯。汗水珠里透过天蓝,滴落的的瞬间被午间的太阳光劈成十八份,每一分晶莹得能折射出七彩阳光。人们兴奋地呼喊着、比赛着,为自家地里红薯的块头和一大窝的块数博彩。夕阳西照,地里红一行绿一行,红浪与绿浪之间,一家人个个脸色羌红,幸福得如食甘饴。在主家刨过犁过之后,愣是有外乡人手持一柄钢锨,不断在地里刨捡出整篓整袋的红薯。
它又曾经是那么的吝啬和计较。晒旱地要犁两遍,头遍要早,二遍要细。甜犁(不施底肥)是断然不行的,犁不透也不行,坷垃不碎不行。时间不够,人们就一早一晚向夜里要。那一年霜大,我外边套上棉袄,手提一箩头化肥(碳氨),亦步亦趋走在父亲身后新开的梨沟里。晨风寒冷,肥料更冷,无边的黑夜里,只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是在赶牛,也是和自己说话,更是为我壮胆。
太阳出来了。她伸出温暖的双手,开始给东坡沿下一个个睡醒的岭头洗脸梳头、擦脂抹粉。我和父亲蹲在地头,端上母亲送来的面叶,望着新翻过的土地,幸福和满足油然而生。那时候,人们忙忙碌碌一年不一定能把土地喂饱。遇上旱灾,麦子一筷子高,一棵一棵线签一般,头上的麦穗蝇头大,不待麦黄就干枯了。伸手一搓,几粒麻雀舌头似的麦籽,扎人的手掌。人们蹲在地上捞扁豆秧一样,然后默默地一篓一篓背回家去。这样年份,如果家里再遇上娶媳妇送老人的事,家长可就要做大难啦。
粮食歉收,麦草也不够;人可以对付,牛不能断顿。过完年,人们把麦场扫得精光,村边坡头都剃得光秃秃的。“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夜,家家合计着怎样度过春荒,哥哥和几个同伴要到山里去放牛。他们结伴出门去,一去二三月。
四月麦子起身,春草泛绿,放学回家,母亲说:你哥回来啦。堂屋里,他放下饭碗慌忙站起身来,我一下子愣住了——这哪里是出发时笑谈下次一定带我去的哥哥?——青白脸色,头发杂乱,满头长发,却掩盖不住一双大眼。一双解放鞋已经褪色,拇指处也开了口,裤管也庞大,战栗般垂晃着。……之后,我便不再提跟他去放牛的事。
“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生产大队已经有了“75#东方红”拖拉机,后边明晃晃的三大片犁铧。地里浪花翻涌,我们拍着一双小手,转圈地跳跃。趁它奔向远方时,我们抱来一个个土疙瘩,堆成大土丘。待它往回跑,大伙一起跑开,站在不远处,看它如何翻山越岭。只见钢铁巨牛毫不迟疑,在钢铁履带辗压下,大土丘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南队开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它拉车兜在路上一跑,全村的孩子在后边追,每次只有黑娃才能追上。我们站在后边远远地望着:他一跃就跳进了车斗。人们给黑娃爸出主意:让孩子上体校,一准跑第一!黑娃最终也没能踏进体校的大门。我想:若是现在,黑娃有可能成为中国足球的“马拉多纳”。
实行家庭生产责任制后,地块小了,家家养牛,牛耕木樓又成了主流。等再看到铁牛遍地走,已是十多年之后。
人们耕作中遇到矮矮的墓冢,会默默地绕过去。因为那里边躺着自己熟悉的生命,他们都曾像自己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勤劳作过。著名相声演员杨少华教育儿子杨仪学艺要专一痴心:是菜虫就要死在菜里。人是土虫,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时。一个农民,把土地上的功课做完后,便可以“大歇”啦。大歇的地方马虎不得,那层黄土是温暖的睡床,远方蔚蓝的嶕峣山色,尽可拉来做好枕头。人们在挖掘时墓穴时,还会看到土地的墒情线和麦根须的模样。村里至今还坚持着抬棺的习俗,下地大歇要八人抬着,那是村子里的人一生最隆重的一次。下葬时,放置棺木、封闭墓门的都是厚道可靠的人,恭恭敬敬侍奉着。地母宽厚,入土为安,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这片土地的敬重。
当然,那一次的高贵,需要一个人一生向善向前向上地努力,不然,后辈人抬棺前后的谑笑扎疼棺里棺外的人。

金丰先作品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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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庄沉思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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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庄沉思录 ——(六)房说

金家庄沉思录七——福林爷

枯红色的阳光(外一首)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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