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村庄入冬的时候

冬天好像是从村口老树下的一声犬吠开始的。月亮刚好躲过云的荫蔽，滑进池塘里，树下昏睡的大黑狗睁开了眼睛。那清亮而短促的一声就像一个不经意的喷嚏，却也完整地传达了发生在它身上的战栗。村子里的人睡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感受犬吠声给村庄带来的变化，冬天就到了。

杜若醒来，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棉拖鞋——厚厚的底、深蓝格子的鞋面儿，一只稍前、一只后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冬天。鞋是奶奶亲手做的，看起来笨重、粗糙，但穿着暖和，适合粗枝大叶的庄稼人。杜若在庄稼人中间长大，和所有村人一样，早已刻上了某种印记，并由衷地习惯、爱上、依赖着它。譬如脚踩在手工棉拖上时，她的安适中更满含着亲近感——和厚实的鞋底亲近，和奶奶粗大的双手亲近，和悄然而至的冬天亲近，还有桌上的猪油拌饭、墙面深嵌的木框窗、院子里的水井和石榴树……热浪与聒噪在冬天销声匿迹，人也清醒了几分，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突然变得真实而生动。

奶奶快到中午才回来，舀了一大勺水，井水是温的、浮着一层气。杜若远远地喊了一声“婆！”声音立即在被冬天放大的空间里盘旋，回转。婆似乎也为它的意蕴无穷感到诧异了，脱口而出的却依旧是一声亲亲热热的“唉！”院子里的红薯粉还没有晒干，婆院前院后徘徊，不无惋惜地念叨着：“天这么快就阴了。”杜若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这是冬天特有的惆怅。婆是地道的庄稼人，农忙时快乐甚至大过辛劳，闲下来倒有些无所适从。

婆的身材很高大，望着婆的背影，杜若不禁想起那年趴在婆身上睡着，婆因一心照顾她而丢失了家里的耕牛。她牵着杜若在山林里喊到天黑，最终也没有找回那头牛。每次提及此事，婆既为家中的损失心痛，又因为情急之中有小杜若的陪伴感到宽慰。而那头脱逃的老牛则在杜若的童年踩上了无数蹄印，但囿于竹叶重重遮蔽，有些记忆和老牛一样无迹可寻。不变的是，她和婆始终相依相伴，度过一个个寂寥无事的冬天。

听到村口老树倒了的消息时，杜若正在井边汲水。她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稳，里面的水却还是“余波未平地”晃了一下。村口早就围了一圈人，嘁嘁喳喳的议论中时而蹦出几个笃定的词——“不是好兆头”。这断言立刻引起了人们心中的疑云，恐惧悄悄弥散。早在几年前，老树的树干就几乎被蛀空了。村里修公路时，有人提议干脆把老树砍了。

那几日，杜若每天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大家对老树的宣判。最终，枯木中执着的新绿还是唤起了人们对那一息尚存的敬畏，老树活了下来。可是如今，它竟倒了。杜若没有责怪冬天，在冬天倒下似乎是老树早已做出选择的事，只是它没有想到冬天会更令人伤感，因为没有其他事物可供填补人心中的空落落。

那天晚上，婆给杜若做了南瓜饼。一个个金黄的、软软糯糯的，皆在梦里变成了温暖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