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我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巅峰之作,以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博大精深的艺术特色闻名于中外文坛,自古以来,“红学”研究流派颇多,可谓见仁见智,各有千秋。近日,学者王雄出版了《<红楼梦>写作之美》,这本书独具慧眼,另辟蹊径,自成体系,令人耳目一新。该书摆脱旧红学研究的求证索隐的窠臼和新红学研究理论纠缠的套路,从写作的角度进行分析点评,探讨《红楼梦》的艺术之美,有例证,有点评,重在应用,对于我们学习借鉴《红楼梦》写作技巧有很好的指导意义。近日为大家选择其中一段,论述《红楼梦》中使用动词的技巧。这是《红楼梦》中《葬花吟》开头的两句诗。在这十四个字中,竟然有六个字是动词,可见曹雪芹对动词运用的重视和喜好。语言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尤其是动词的运用,除了能增强动感表达外,还能出其不意地给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意象。动词在汉语句子里多用于谓语,是句子中的主要成分,几乎每个句子都离不开它。在词汇的海洋里,动词是最富于表现力的。与其他语言相比,汉语的动词又是最丰富的。同一种神态、同一种动作的描述,都有许多动词可选择,变化奇妙无穷。法国作家莫泊桑曾经说过:“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这句话深刻表明了,精准用词在语言中的重要性。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十分重视动词运用。巧妙地运用动词,对刻画人物性格、浓郁生活气息、表现小说主题,都能够起到出神入化的作用。可以让小说人物“活”起来,让所描写的事物“动”起来,写人如见其人,写物如见其物,写景如临其境,极大地增强人物和事物的真实感、形象感。曹雪芹作为一位杰出的语言大家,他十分讲究动词的妙用,以表达人物的神态、行为和心理活动,以及事物和环境的存在、变化和消亡。《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成就,达到了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特别是动词的妙用,更是炉火纯青,让这部作品增色不少。《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大都是通过动词来刻画人物的动作和神态,表达人物的特征和特点。动词用得巧,能以一当十,增强生动性、形象性,准确地表达人物个性和人性本质。曹雪芹特别善于运用动词,或精选动词,或动词活用,或选择多个动词组成动词群,准确表达人物神态、语言个性,传递人物内心情感、内心感受,使人物形象鲜明、个性,富有特色。
单音节动词汉语动词尤其是许多单音动词,含义丰富,简洁明了,结合力强,用法也最为灵活多变。《红楼梦》在遣词造句中,极为注意单音动词的运用。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个单音动词“泼”字,就十分传神、生动,准确地勾画出王熙凤醋意大发的情形。众所周知,王熙凤形象丰满,泼辣是其性格的主要特征。一个“泼”字,把凤姐刻画得惟妙惟肖。若舍去这个“泼”字,凤姐的形象就会无从谈起,淡然失色。第五十二回,病卧在床的晴雯,得知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后,十分恼怒。骂大夫只会骗钱不给好药,骂小丫头们像钻了沙子,跑得找不见了。“说着,只见坠儿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个单音动词“蹭”字,可谓经典至极。坠儿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晴雯叫她,她又不得不来。这种害怕、理亏、胆小的猥琐心理,一个“蹭”字,让其跃然纸上。曹雪芹在描写人物的习惯动作时,也十分善于用一个单音动词来表达。贾府里最受宠的贾宝玉,见到贾母、王夫人,永远都是“滚”进怀里。德高望重的贾母、病恹恹的林黛玉,经常是“歪”在床上、椅子上。猥琐的贾环,其姿势就是“猴”着。刘姥姥则是从炕上“跳”下来。第二十五回,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第五十三回,“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第二十二回,“这日早起,宝玉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当然,王熙凤也有“滚”的时候。第六十八回,贾琏金屋藏娇尤二姐。“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把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凤姐的这个“滚”字,显然不同于宝玉撒娇的“滚”,有两个含意,一是演戏,二是撒泼。宝玉也有“歪”的时候。第四十六回,鸳鸯、平儿、袭人议论贾赦逼婚之事,被宝玉听到了。“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宝玉也有“猴”的时候。第二十四回,宝玉讨吃鸳鸯胭脂。“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子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宝玉的“猴”,显然不同于贾环那种猥琐的“猴”,表现的是一种天真与童趣,让宝玉顽皮娇痴、单纯幼稚的形象充溢纸上。在此,曹雪芹用了“凑、闻、猴、粘”等一连串的单音节动词,简洁、明了、鲜活地描绘出一幅十分具有动感的画面。《红楼梦》中还经常出现组合式动词。即以原来的单音词作为语素,在前面或后面加一个同义或近义语素。如,打量、疏散、逃亡、恭敬、饥饿等,意在加重语气表达。第二十七回,“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打量”,即仔细地察看。在这里,用于加重语气,显示出王熙凤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
动词重叠在单句或复句中,让某个动词重复或重叠出现,称之为动词重叠。动词重叠具有很强的动作性,又称动作动词。动词重叠,分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和双音节动词重叠。有学者统计,《红楼梦》中的单音节动词重叠共计出现了1264次,其数量远远超过双音节动词重叠。《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大约有AA、A—A、ABAB和AABB四种重叠形式。前两种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后两种为双音节动词重叠。AA式,如“坐坐”“尝尝”“想想”等。A一A式,即在动词之间加“了”连接,如“摸了摸”“掖了掖”等。ABAB式,如“商议商议”“排解排解”“打听打听”等。AABB式,如“拉拉扯扯”“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嘟嘟哝哝”等。这四种形式,功能各异,呈现出不同的表达特点。第八回,贾宝玉和薛宝钗互认通灵宝玉和金锁。“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这“摇摇”二字,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准确鲜明地表达了黛玉走路的神态。如果改为双音动词重叠“摇摇摆摆”,这就成了刘姥姥走路的样子了。第六十二回,湘云醉卧花丛。“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漫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这“醒醒”二字,既表达了一种对湘云的善意提醒,也是对湘云醉眠花丛美态的呼唤。《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一般多以肯定形式出现,而否定形式一般只在疑问句、反问句或双重否定句中出现。第五十二回,“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楚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这个“见识见识”暗示着一种怀疑或疑问。意思是,真的假的啊?让我们见识一下不就清楚了?第九十三回,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这个“指指点点”,既是疑问句,又通过后面的“不知说些什么”,构成了反问句。
动词连用动词连用,就是连续运用多个动词,一层一层推进,动态地描述和展示事物形态。第二十五回,凤姐遭遇马道婆的魔法。“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要杀人。”一连三个“见”、三个“杀”,层层递进,恐怖不已。杀鸡杀狗,一片“鸡犬不宁”的悲惨景象。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鸳鸯让他辨认杯子的木头。刘姥姥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睡、坐、吃、见、听、讲,这一连串的动词,一层一层推进,把乡下人的生活,特别是乡下人与树木的依赖关系,描绘得有声有色。第三十三回,贾政“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一连三个“拿”字,把贾政气急败坏的神情、迫不及待要打宝玉的愤怒,充分表达出来。由三个动词,组成一连串的动作,层层递进,而且很有操作性。把人捉住是前提,拿来大棒是手段,把人捆上打是目的。接下来写道:“贾政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了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一个“踢”字,一个“夺”字,一个“盖”字,又是三个动词,联动传神。踢,表示愤怒已极;夺,表示急不可耐;盖,表示力度很大。特别是“盖”字,很适合形容打板子,因为板子面积很宽。再说,铺天盖地之感,多有声势啊。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来至荣府大门口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说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前来问:‘太爷们纳福。’”掸了掸、教、蹭,一连串的动作,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刘姥姥初到贾府时的恐惧、胆小、讨好、敬畏的复杂心态。这种不紧不慢的动作,也正是老太太的特征,细细品味,妙趣横生。第十九回,宝玉突访袭人家。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几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拿、铺、垫、取、掀、焚、盖、放、斟、送,又是一连串的动作,形成了庞大的联动结构语式,立体地展现了袭人忙而不乱的贤惠。如果仅仅用这些动词,曹雪芹好像并不满足,又在动词前面一连用了四个“自己的”,来强化宝玉的尊荣和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此时的贾宝玉,在情真意切的袭人眼里,确实成了“宝玉”。在家人面前,袭人也显示出她与宝玉的恩爱和情义。
动词活用这里说的动词活用,是指不改变动词的词性,只是打破某些动词的常规用法,强调动词的灵活、灵动运用。动词活用,关键是要巧用,往往一个字,就可以搅活一个细节、一个情节。第四十七回,柳湘莲痛打薛蟠。“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来打我?”这里用“点了两点”,是一个充满动感的细节。柳湘莲行走江湖,有一身好武艺。而薛蟠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花花公子。柳湘莲暴打薛蟠,也就使了两三分力气。依柳湘莲看来,用脚踢薛蟠,也就是点了点,而薛蟠却是鬼哭狼叫的。一个动词“点”,搅活一个细节,妙不可言。第五十七回,紫鹃吓唬宝玉,说林姑娘要回苏州,让宝玉发起呆病来。“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一个“出火”,动宾词组,把贾母对紫鹃的愤怒和对宝玉的心疼,刻画得入骨三分。“眼内出火”是很传神的细节,其实这个细节,就是一个“出”字搅活的。紧接着,“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他们来的船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个“掖”字,把宝玉的孩子气、呆病,表达得活灵活现。“掖”就是塞进去的意思。试想一下,如果换一个动词“塞”,这种场景的动感、灵性就差了很多。同样是动词,词的选择也是很有学问的。
【说明】选自王雄《<红楼梦>写作之美》,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