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文化

“饭局”是人类生存体验中的精粹。

从茹毛饮血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升起炊烟,再到今日的一饭一蔬、推杯换盏,我们的饮食文化灿如繁星。时至今日,食物之于人类不仅是生存必需品和能量供给源,它还代表了更多东西;我们在饭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带着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同时饭局也让我们在觥筹交错中找到寻觅已久的簇拥感。

“饭好了!”,在西方家庭中,妈妈们用这句话呼唤在外面玩的孩子回家吃饭,提醒埋头报纸中的丈夫上桌。“饭熟了!”,意味着是时候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围坐在桌边享受美食了。这声召唤是忙碌的一家人共享天伦的序曲,伴随着饭香,你看到的是温柔的母亲和身负整个家庭责任的沉稳父亲。每个家庭都离不开这样的一顿饭,无论哪个国家,哪一代人。

每张餐桌都是一段记忆,重要的不是吃了什么,而是它总能让你记起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又是和谁一起坐在桌旁。在饭桌上,曾经一起过的很多顿饭加起来就是今天我们还在一起的理由,也是割不断的回忆和牵挂。餐桌是一家人相聚的地方,它会变成和睦的鉴证人,也会成为家庭不幸、童年阴影的目击者。坐在餐桌前,我们露出了最真实的模样。我们在熟悉的味道中回味童年,抱怨不合口味的饭菜,看着眼前的香橙鸭胸回忆年少的恋爱时光。曾几何时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轻易涌上心头,孤独感混合着饭菜的味道和慕斯的触感变成冰凉的泪水涌出眼眶。

在饭局上我们不仅饭要吃的舒服更要话说的漂亮,面对桌上的佳肴短短几句赞美就能表达彼时感受。而席间的谈资也从过往的就餐体验,到下一次对美食的期待,再到关于这些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如果我们不说话,那么默默结束就餐就是一席饭结束时的标志。嘴,这个灵敏的器官,我们用它体验味道,也用它饱尝美食,我们说话靠它,亲吻也靠它。

餐厅装饰和就餐环境传达出的独特氛围无疑对就餐体验有着深重的影响。我们品酒时也需要耍一点小“心机”:坐在集中供热的房间里和外面街道死气沉沉的雨景相对即使是上等的葡萄牙红酒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同样的美酒换在浸满阳光味道的酒店花园中品味则是一种享受。简易木质餐桌和农家风格餐具也能唤起就餐者的情感共鸣,不亚于绸缎桌布和水晶酒杯带给人的感受。如果把食物比作一场戏剧盛宴,那餐桌就是舞台,而厨师则是成就这一切的幕后英雄。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劝说老人多吃饭,那么一顿用心烹饪的喜庆大餐一定能让你事半功倍,即使味道平淡无奇,也只是大醇小疵而已。

“饭好了!”呼唤着人们聚到那个特殊的地方。餐桌有时是圆形有时是方形,材质为木头或塑料。富丽的桌布和印花交织的餐巾以及高级餐垫如今也不复往日盛景。甚至有时我们看到的是光秃秃的餐桌上还残留着之前就餐的痕迹。我有一张200年前诞生的法式餐桌,桌面对角线上横亘着一道前人留下的划痕。“饭好了”意味着不管是否有餐桌,我么都该来到吃饭的地方了:可能是草地上的野餐,可能是高速公路旁的车上,或者是阳台上摇摇欲坠的折叠桌。即使是在马内著名的绘画“草地上的午餐”中,那名裸女坐在草地上,身边的水果旁也有卷曲着的桌布。(也许那就是这名裸女的裙子,被她用来当做桌布了?)

“饭好了!”这句话一说出来也就意味着餐桌上的座次也将决定参与者的精神活动状态。坐在你对面的人不可避免的会递给你餐具,你们也不得不看着对方彼此交谈。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则会把目光投向第三方或者自顾自看着窗外、墙上。这种饭局上的眼神接触或回避会让秘密交换变得更加简单吗?座次和参与者会影响人们对食物的感受吗?这一切都在霍德华·霍珀的《杂碎》中被完美的展现出来了:纽约的一家中餐馆内,空空荡荡的餐桌旁是两个女人对桌而坐。一张桌子就是一个宇宙,我们寻找自己的位置款款坐下,就像孤星围绕着太阳,而餐桌引力就是饭局的魅力。

吃饭不外乎接受一种食物,或者至少是出于习惯的上菜、用餐。但想要称得上一顿饭必然包括一系列特定步骤,即使是一次临时决定的野餐或一块为自己烘烤的巧克力蛋糕也是如此。打开包装,从盘子、盒子、野餐篮里拿出美食,他们经过蒸煮、煎炸,在油盐酱醋中经过翻炒,香气四溢。即使一个人吃饭,从袋子中用手指捏出甜品的过程也是一种基本的用餐惯例,那一刻一定有喜悦涌上心头,即使那丝喜悦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用餐中的象征同样也被用在政治上。餐桌是一个十分具有功能性的东西;西装笔挺的人们不仅要在饭局中敲定谈判,同时也会趁机会展示自己的权利和参与者的气派。每次吃饭,即使再简单,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也有清晰的标志。开餐前人们展开面前的餐巾,拿起桌上的刀叉,感谢主的慷慨赐予;席毕后人们侃侃而谈,举杯相邀,满足的倚靠在草地上,将最后一滴美酒仰头喝尽。

人类是唯一将礼仪文化刻进饮食中的物种,人类可以和不是自己亲属的人们一起吃饭。饭局让人类变得独一无二。烹饪是成就所有关系的基石。人类区别于动物并不是在于我们会使用工具——灵长类动物伸伸手臂就能用长木棍取用到蜂巢中蜂蜜,这种工具甚至也可以被称为“餐叉”或“勺子”。真正能够区分人和动物的是人类在餐桌上用餐,即使没有像样的餐桌,人们也会开辟出特定区域用于就餐,就像很多人会在地面铺上一块垫子。即使为了果腹,我们也不会一拿到食物就狼吞虎咽;和大家一起用餐时,我们会比平时自己时吃的慢,留下更多弹性时间。我们会边吃边等——即使要比自己的习惯慢很多——直到每个人都吃完自己的那一份食物之后我们才会觉得大家都吃好了,这一餐也就算结束了。城市里的家庭中一般都有年长的孩子,家庭成员间也习惯于各行其是,独自吃饭的现象越来越多,在一起吃饭的相聚时光也变得越来越罕见。而这种现象在单亲家庭中也不在少数。

这句“饭好了!”现在已经成为一种标志,表示一天中的这个特定时刻到来了,这是生活中独特的一部分,随着四季变化,由文化偏好所决定:那么是午饭重要还是晚饭重要?中午十二点一刻吃一个三明治还是下午三点来一顿法国大餐?这声吃饭的呼唤提醒着人们不论你正在干什么,都要停下来开始和家人一起吃饭了:小孩子放下手中的玩具,合上课本,关掉电脑,停止工作,这一切至少要等到用餐完毕在继续进行。在西欧,人们每天吃三顿饭,在其他地方,即使早餐是用最简单的剩饭草草打发,或是农夫只能在田地里吃饭,又或者隆重的晚饭也只是继续吃掉剩下的午饭,这些也都是一天中重要的时间节点。

人类使用餐桌就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在人类进化的历史长河中,也有数百上千年我们不曾使用餐桌。罗马皇帝曾在床边安置低小桌子,中世纪穷人仅仅用水槽作为吃饭的地方,在非洲和印度,人们则蹲在地上或盘坐在地上吃饭。通过估计显示,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不使用餐桌就餐,而是围在垫子旁边,或者在充满淤泥的市场里,就地铺一层木板,人们就站在上面吃饭。在许多落后国家,妇女儿童不能与家里的男性一桌吃饭,他们通常在厨房边上单独吃饭,所以这句“饭好了”的真正意义就变成了“过来吃吧!”——就像很多国家用“你吃饭了吗”打招呼一样平常。为什么我们将上桌吃饭当做人类进化中重要的一个环节呢?我们吃了什么很重要,而怎么吃、在什么地方吃更是成就了今天的我们。和谁一起吃饭同样重要,在18世纪的荷兰,人们曾把关系好的朋友称为“饭友”。

然而餐桌却正在日渐落寞。在很多富裕国家,在售的餐桌数量也明显下降了。这一点反应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很多信息。餐桌已经作为团聚的象征,其作用已经越来越弱。现在的人们可以坐在电脑前、站在厨房里、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甚至走在街上解决一顿饭。还有很多人靠零食度日。如果我们仍旧坐在餐桌旁吃饭,那么餐桌也不再只是吃饭的桌子,它也许会身兼更多功能,它也会让我们用来放电脑,放电视,或者报纸。餐具销售的现状也日渐势微,许多餐具的设计仅仅是为了更好的将它们卖出去。而现在市面上出售的很多食品也都是即食食物,包装简易,用完就可以丢弃。很多小点心也只用一只手就能吃,根本不需要动用餐具。如果我们吃微波炉加热过的食物就能快速完成一餐饭,餐桌对我们来说还有意义吗?

这样一来,厨房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新式厨房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空间,往往带有嵌入式的阅览室和酒吧,最终真的变成了博洛尼在《不仅为了食物》中描述的样子,桌子、沙发以及厨房相互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无论是怀旧的农家小厨还是先进的集合型厨房它们无一不透露着这样一个讽刺的现实:我们越将厨房看作地位、身份的象征,它带给我们的实际用途越少。

作为生活中心的餐桌,其标志性已经消失了,但我们有收获了一种新的感受。餐桌已经变成了一种训诫,我们已经体会到我们总是吃的太多想的太少,经常忽略了动手做饭的重要性,也渐渐忘记了怎样去做。假如餐桌并没有成为一个罪恶的地方,让我们为自己贪食的欲望感到负罪,那我们今天会无所顾忌的享受美食吗?我们越来越多的一个人吃饭,那么一个人需要在餐桌上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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