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出走》张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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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夜,春生被一阵电话铃声倏然惊醒。因为年过七旬的母亲一人留守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他几乎对夜晚的电话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可当他抓过手机,奇怪的是上面并没有显示未接来电。咦!这莫非是梦?
  “前两天不是刚打了电话吗?”妻子乡月也醒了,“妈说她很好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轻轻说。
  临近中秋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如一地秋霜。乡愁像被春天的雨水浇灌了的藤蔓,一股脑儿爬上那洒满月光的窗棂。春生虽然已年过半百了,但想起母亲,想起家乡,他的心中便会情不自禁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愫。
  记得爹在世时经常念叨,父母床前一杯水,胜过坟前万堆灰。中秋节一定要回家去看看妈了!
  老家在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那里有奔腾呼啸的江水,一望无垠翻卷的稻浪,星罗棋布的湖汊,满湖的荷花、菱角、芦苇,当然,更有那屋檐下手搭凉棚的老母亲......
  在这个东南沿海的城市,春生虽然已经生活多年,也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但他总觉得,自己就是这滚滚红尘中的一只浮萍,随波逐流,被生活的波涛推来揉去。他的根,他的魂,他的牵挂,都还在江汉平原上那个叫马山的水乡老街,那个叫柳林坡的小村,虽然,那年他和乡月是含着滚滚热泪离开家乡的......
  出荆州古城向西,穿过八岭山铺满碎石的小路,春生和乡月两口子回到柳林坡村的时候,已暮色四起。这是一个江汉平原上普通得不再普通的村子。沮漳河像一条带子,倚在村旁的大堤边,缠缠绵绵,流向远方。村子后面,就是那曾经盛产鱼虾、莲藕、摇曳着芦苇的菱角湖。
  “妈!”院子静悄悄,大门紧锁。只有门前的几株鸡冠花在暮色里热烈地燃烧。不仅没有见他母亲的人影,甚至连那只每次回家,都摇头摆尾汪汪直叫的旺旺,也不见踪影。春生连连拍打大门,又连叫几声,仍无人应声。
  春生和乡月是在父亲坟边找到正趴在那烧纸钱的母亲的,太阳落下去了,月亮没有出来。这是一片依在湖边的坟地。秋风从湖里枯萎的荷叶和岸边的芦苇掠过,一行秋雁在暮色里行色匆匆,从远方飞来,向远方飞去......
  一位花白头发的妇女匍匐在坟前的草地上,一绺头发耷拉在额前,宛如一丛秋霜蹂躏的枯草。她的面前一堆纸钱正在慢慢燃烧,一束火苗在秋风里舔来舔去。
  “妈!”“妈!”春生和乡月慌忙上前,拥在母亲身边,又齐齐跪在父亲的坟前,烧起那堆没有烧完的纸钱,泪光在火光里一闪一闪。狗儿旺旺像个乖巧的孩子,亲昵地戏弄着春生的裤脚......
  (二)
  春生离开柳林坡村已二十年了。虽说他高中没有读完,但毕竟又在部队锻炼了两年,要文化有文化,要见识有见识。在家乡这块土地上,也应该干出一番事业。但无情的现实把他一腔热情浇得透凉。退伍第三年,正好遇到村委会换届,阴差阳错他当选为副主任。哪知不久,站在村口跺一脚,柳林坡地皮都要打晃的当家人赵元旺,被人隔三差五匿名举报。虽然最终逢凶化吉,没有撼动这赵书记的半根汗毛,但毕竟还是让他很是受了些惊吓。在小小的柳林坡村呼风唤雨二十多年,谁敢说他赵某人的半个不是?“要防......防着......你身边的小......小人啊!”在菱角湖边荷花岛上的大白刁农庄,乡纪检钱干事酒至半酣,说话舌头已不利落了。赵书记没有吭声,只是屁股一抬,把酒杯举起来,“哐啷”和万干事一碰,两人的头也碰到一起。
  上任才年把的春生,到头也没有明白他的芝麻官是怎么弄丢的。而且,还搭了个警告处分。赵书记倒还蛮仗义,还在大白刁农庄为春生摆了一桌酒,以示安慰,也算是“欢送”春生“削职为民”吧。
  媳妇乡月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她和春生是高中同学。她父亲是隔壁槐花塆村的老书记,乡月一下学,媒婆就挤破了门,嘛条件的都有,要不是吃“皇粮”的,要不家里是个“万元户”的。但无论媒婆怎样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乡月总是被她妈叫出来给客人倒杯茶后,就又躲在她闺房坐在床沿,默默地双手盘弄着辫梢,死活不吭声了。湖对岸她同学春生去当兵时,乡月那天独自一人冒着雪花,穿一件红风衣,围一条白围巾,架着小船去湖对岸送他,她妈才看出了端倪,原来这死丫头心里有人了呢!
  乡月和春生虽然不是一个村,但两家只隔一湾不怎么宽的湖汊。乡月父母对春生家里情况还是很熟的。春生的爹年轻时是生产队长,在修荆江大堤时,一辆载着还没有卸完土块的“鸡公车”,突然像脱缰野马从堤上飞滚而下,向堤下几个来不急躲闪的女社员砸去。春生父亲像闪电般,朝在堤坡打滚的“鸡公车”扑去。几位吓傻了的女社员安然无恙,但春生他爹却脑颅出血、大腿骨折,昏迷了一个星期才醒来。虽然逃过了鬼门关,但他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春生下面还有个弟弟冬生,还在读初中,虽说开始队里还是给春生爹安排了个饲养员相对轻松点的活,还可以挣些工分,但分田到户后,都是下雨打赤脚——各滑各的,尽管他家还有能干的母亲操持,但窘境还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得。
  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女往火坑里跳呢?乡月父母尽管百般阻挠,但也改变不了乡月那颗已燃烧的芳心。
  春生在部队两年,乡月都把春生的家当成了自己家一样。“双抢”季节,她从村里幼儿园一放学,把包包往家里一撂,胡乱扒几口饭,就跳上门口树下的小船,哼着《十五的月亮》,吱吱呀呀,就把船儿往春生家里驾。到了春生家门口那棵歪脖柳树下,她把船系在埠头边,羞羞地和春生爹妈打个招呼,匆匆抓个草帽往头上一扣,就丢了杨叉是笤帚,栽秧割谷样样和春生爹妈抢着做。
  春生退伍不久,乡月就辞了村里幼师工作,驾上那只小船,装上她这两年自己筹办的嫁妆,和春生成了亲。她现在一边带着四岁的儿子盼盼上幼儿园,一边在丁字街上开了一家服装店。春生丢了“村官”,乡月倒没半点怨言,反倒哈哈笑着说:“这下好,你忙时把几亩田种好,闲时就到店里来当掌柜,我给你打工吧。”
  春生当然没有到服装店当掌柜。他从小对土地、对庄稼、对漂浮在河汊上云朵、驮着夕阳的老牛,就有一种深深的情感。他其实是有机会继续留在部队里的。他知道只要同意和有个好爸爸的护士金霞谈朋友,那么他将是另外一种人生。但他想到家乡的那片土地,想到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的父亲,想到乡月和他分别的雪夜,那纷纷扬扬飘落在堤边柳林里雪花......他对送他到站台,哭得梨花带雨的护士金霞,只是鼻头一酸,挥了挥手,留给她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春生丢了“村官”后,不仅没有和乡月一起卖服装,反而把乡月拉下了水。他俩把读幼儿园中班的儿子盼盼交母亲照管,转让出了服装店,又东挪西凑,买了辆农用车,承包了村里一大片撂荒地。请了些工,把水田种上稻谷,把旱地种上棉花、西瓜、芝麻等作物。
  但那辛辛苦苦的劳动,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丰硕的收获。
  乡亲们之所以撂下土地,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是因为脚下的这块土地,实在让他们无法安身立命,养家糊口。这些撂荒田有的已荒了几年了,成了黄鼠狼、野兔的乐园,看了确实让人心疼。所以当春生找赵书记要求承包撂荒田地的时候,赵书记顿时喜不自禁,他打发走了正在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的村妇女主任,亲自起身给春生泡了一杯茶,连声说“好!好!这是一件好事!”
  这些撂荒地,其实早已是村里的一块心病。因为公粮水费都是按村里早先上报的总面积上缴的。这些年,这些撂荒地的负担,实际上都是转嫁给那些种田户,这样每亩地竟要上缴五百多元,村民们早已苦不堪言。因为这些撂荒地多是些相对土质差、水源远的,所以当初赵书记答复每亩缴二百元就行了。春生想,这几十亩提留的差价,一年也可以赚一万多元哩。乡月开始并不是很乐意,丁字街和周边的人都出去打工了,虽然服装生意很清淡,但总是比种田强。最终经不住春生的“枕头风”,乡月还是又弃商从田了。
  那年,倒还是风调雨顺,闲了几年的土地,特别来庄稼。看着长势喜人的禾苗,小两口心里美滋滋的,还盘算着年底手头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把爹弄到城里医院把伤残的腿好好检查治疗一下,还有读大学的弟弟冬生前不久来信说,同学们都有电脑,虽然他没有明说,因为他知道家里情况。春生在高考前辍学,后来他每每想起,心底总会泛起对年轻时冲动的懊悔。他再也不能让弟弟重蹈自己的覆辙了,就是勒紧裤带,也要给弟弟一个惊喜。
  万城那边私人粮贩价格每斤要比粮站高五分,那天麻麻亮,春生和乡月早早起床,开上农用车,把一车稻谷准备拖到万城卖个稍好的价钱。
  “停下!”车刚上荆江大堤,到了堆金台哨棚,一根木桶般粗的杨树横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三、四个披一身雾气叼着烟的毛头小伙,从哨棚窜了出来。
  “哦嗬!是春哥啊!”为首的是头顶蓄着一撮毛的赵虎。他是赵书记的侄儿,春生副主任下台后,赵书记“内举不避亲”,增补赵虎当上了村治保主任,让他鞍前马后在自己身边蹦跶。还在赵虎打招呼的当口,他身后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愣头青,已蹬上了车。
  “虎主任,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乡月怕春生火爆脾气,把事情搞僵,忙从驾驶室跳下来,挡在满脸愠色的春生面前。
  “春哥、嫂子,你们真不知道么?公粮水费没有缴纳前,粮食一律不准外卖!”赵虎用唅着烟的嘴角挑挑路边竖着的一个牌子:“那是乡里的公告。”一串烟圈从他仰着的鼻孔冒出来,把他的眼睛熏得眯成了一条缝。
  春生当然知道村里在几个外出的路口设了哨卡的。前天,邻组的得宝叔因为他老婆住院急需花钱,这样就和他三十七八还在熬光棍的憨头儿子拖一板车谷,准备卖到万城谷贩子的收购点,换几个现钱好把已在床上躺了个把星期的老伴送到医院。也是在这个哨卡,宝叔那憋着一股邪火的憨头儿子,驾着板车没有理会赵虎带着的几个兄弟的呵斥,和他爹一起挪开那根横在路上的杨树,就要闯卡。赵虎嘴角一挑,他那几个身上雕龙画凤的兄弟疯狗般扑了上去。几番拳脚下来,宝叔脑壳被乱棍砸了道口子,鲜血直淌,蹲在路边双手抱着个血脑壳孩子般嘤嘤直哭,而他的憨头儿子更是吃了哑巴亏,肋骨断了三根,门牙掉了两颗。当时春生正好开车路过,他跳下车,看见快要出人命,赶忙打了110,又用车把父子俩送到乡卫生院。
  “我们的公粮水费早缴完了!”春生让乡月从提包里掏出一叠卖粮的底单,递给赵虎。
  赵虎手一扬,扔掉才吸了半截的烟,并没有接过乡月递上的底单,只是仰着头,眼白望着晨空从堤边柳林里飞出几只的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春哥,今年外出的人多,撂荒面积大,村里提留又增加了。”他扭头对立在身旁,昨天被憨头一拳把眼睛打得封了仓的那位小兄弟说:“毛子,你把春哥家里帐拿来看看。”
  毛子得令,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屁颠屁颠地朝哨棚跑去找账本。春生把乡月猛地往车上一拽,一踩油门,扔下在车后大叫大嚷,捶胸顿足的赵虎和他那帮兄弟......
  (三)
  这个家真是呆不下去了!
  车开动的刹那,乡月终于忍不住了。她伏在春生的肩头,哭得梨花带雨。几十亩田地,泥里水里滚爬了一年,哪知道种得越多,亏得越多。不仅父亲治病、冬生的电脑都泡了汤,反而还欠了一屁股债。“人挪活,树挪死。”再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只怕明年就要把这肚子捆起来了。
  临走的先天晚上,春生独自一人踏着月光,在他的田地转悠了半宿。他拧一坨泥土,在掌心使劲揉着,揉得微微发烫。泥土肥沃,好像能揉出油来。放在鼻孔嗅一嗅,甚至能闻到他和乡月洒在泥土里的汗味。他不禁鼻头一酸,一串泪珠洒在那被霜雪蹂躏得枯黄的谷茬上。
  春生他们离家时还是正月初六,村头巷尾还弥漫着鞭炮的硝烟。乡里人虽然穷,但他们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寄托在那从除夕就开始的那连绵不断的阵阵鞭炮声里。父亲佝偻着腰,瘸着腿,挣扎着出来,在门口那棵已水桶般的柳树下,点燃了那挂一万响的浏阳鞭炮,算是给春生和秋月送行。五岁的儿子盼盼听鞭炮一响,开始还欢呼雀跃,挣脱奶奶的手就用脚踩鞭玩。突然看见爸爸妈妈眼里含着泪,两人抢着亲他的脸蛋,向他挥了挥手,一起背着行李向停在村头的车走去,他怔了一下,如梦初醒。他扔掉手中的鞭,哭喊着追上去抱住他们的腿:“爸爸妈妈!我不让你们走啊!我不让你们扔下我.....”乡月捂着嘴,返回来蹲下,把盼盼搂在怀里,又一次亲着他挂满泪水的小脸蛋儿,边哭边说:“盼盼,你昨晚不是同意爸妈去打工挣钱吗?”“呜呜,我不要吃糖!我不穿花衣服!呜呜,我只要爸爸妈妈......”盼盼一手拽着爸爸,一手拽着妈妈,肩膀摇晃,小脚踢蹬,哭得撕心裂肺。司机已按响了喇叭,外出的乡亲们提着大包小包纷纷上了车,在窗口挥着手,泪光闪闪,抽噎一片。盼盼奶奶一边淌着泪水,一边给盼盼揩着眼泪:“娃呀!乖乖听话!你长大了还要去北京上大学呀!你爷爷的病天天晚上疼得叫半夜啊!”盼盼突然停住哭,望了望拄着拐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爷爷。他一边抽泣,一边用小手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塞到他爸妈手里说:“爸爸、妈妈,你们带在路上吃!你们要想我啊!”
  在场的人哭声一片......
  (四)
  春生的父亲是在他们出门后第三年腊月死的。他是喝农药死的,至死两个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像两口浑浊的枯井。
  他的眼睛怎么闭得上呢?大儿子在家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谋生。而小儿子冬生更让人揪心,大学最后一年,因为没有钱缴学费,毕业证也没有领,在实习时就被人骗入了传销组织。三年了,一个大活人,就像一口针掉到大海里,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尽管咽气时,他还叫着儿子们的名字,但他给老伴千叮万嘱,不要给春生和乡月给信。人死如灯灭,他们来回要开销。不是我心狠啊!我活着,不能给孩子们挣一分钱,还拖累了他们这么多年......只是,哪年冬生回来了,要他到我坟上给我报个信呀!......
  春生远在温州,他从刚由老家来的毛子口中听到这个噩耗后,一路哭着赶回家时,父亲已过了“三七”,作为长子,没有尽到孝,甚至,也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他顿时心如刀绞。
  那年雪下得好大啊!寒风呜咽,湖水拥几根枯苇,冻得瑟瑟发抖。村庄覆盖在白茫茫大雪里,只有偶尔一两声狗叫和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还透着这个村庄生命的气息。父亲的坟,在坟场一个旮旯里。坟茔覆盖着白雪,像一个扔在野外冷清、孤单而又瘦瘦的馒头。大林扒开积雪,跪在坟前,孩子般嚎啕大哭。他的手抠进冰冻的黄土,好像能隔父亲近一些,能給父亲传递一些温暖,用他的温度把在那个遥远的世界的父亲捂醒。他想起临出门打工的前夜,父亲把他叫到床前,在枕头下摸索了半天,递给他一个裹得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说:“这是爹这辈子从药罐子缝里攒的三百九十元钱。你们把它带在身上作盘缠吧!”父亲用被角揩揩红润的眼睛。父亲,这就是那个成年受着病痛的折磨,从不愿走进医院的大门,即使被硬拖到了医院,也总是把医生开的住院证揉成纸团一扔,嚷着没事没事,拄着拐杖往家奔的父亲啊!
  一只老鸦在坟场上空盘旋着,哇哇叫了两声,缓缓飞去......
  (五)
  坟地离春生家约莫三里多路,这路说是路,其实并不像路,都是荒草连天的田埂。而这片田,是河边的一片冲地。坡上的几股水从上面流下,在这形成一块像“撮箕口”地方,中间稍平,两边又多有沟壑,这三里多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就是乡亲们从生到死的距离。它像一根苦难的缆绳,一头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庄,一头是他们辛苦一辈子后长眠的天堂。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静静地享受着阳光和雨露,还有黄土呵护他们,为他们遮风避雨。
  月到中秋,皎洁,清冷,又含一丝淡淡的忧愁。秋风把田野上没有收割的庄稼、田埂上的茅草吹得飒飒直响。月光下,春生背着母亲踩着田埂一步步走,就像小时候母亲背着他回娘家。乡月用春生脱下的一件夹克盖在老人的身上,手揽在她腰间。狗通人性,旺旺是乡月五年前从娘家捉回来跟婆婆做伴的,今天春生和乡月突然回来,寂寞冷清的家一下子热闹起来,旺旺也显得特别高兴。它欢快地摇着尾巴,在前面带路,又不时回过头来,“汪汪”几声欢叫。
  春生家在村西头,房子年久失修,在那些高大的楼房的衬托下,显得低矮、寒碜。虽然临近中秋佳节,村子里并没有增添几份节日的气氛,倒是村里一户人家,正在门口的稻场上设灵堂办丧事,丧鼓、鞭炮阵阵,还有那哀怨的丧歌让村庄沉浸在一片凄楚之中。
  死去的是赵虎的母亲,老人七十多岁了。赵虎在赵元望脑溢血死后,就接了他的班,当上了村支书兼村主任(村长)。乡亲们说,一只老虎撑死了,又来了一只饿虎。这赵虎毕竟跟着大伯赵元望身边鞍前马后蹦跶了几年,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加上他遇上了村里这几年架桥修路、农田改造等扶农惠农项目,他弄起钱来是轻车熟路,如鱼得水。几番闪转腾挪,没几年功夫,就混了个“赵百万”的雅号。那年换届,按说这赵百万连任是瓮中捉鳖的事,哪知道在节骨眼上,事情被村头哑巴大贵给搅黄了。
  那天大清早,乡亲们提个小板凳纷纷来到原来村小学废弃的操场。督导组的县、镇领导在主席台一一落座。篮球架上的大喇叭欢快地唱着宋祖英的《今天是个好日子》,西装革履的赵虎腆着肚子,一条红领带像条猩红的狗舌头在胸前獠来獠去,他满脸堆笑,见人头像捣蒜,忙得屁颠屁颠。
  “呜哇呜哇......”大会刚开始,主持人正在念候选人赵虎的简历,大贵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抡起一块砖就向正在抑扬顿挫响得欢的喇叭砸去。哐啷一声,喇叭被砸得耷拉在篮球架上了。主席台前的县、区领导一个个像遭雷劈似的。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大贵像个猴儿,三两下蹿到篮球架上,拽下喇叭背在肩上撒腿就往田垄上跑。赵虎如梦方醒,脸气得通红,猛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扔,撅起屁股像撵兔子般就追......
  柳林坡村的选举搞砸了箍,一时在全县传得沸沸扬扬。哑巴大贵被派出所抓去关了一天半就放了。回村时,乡亲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在村口,人们摇着大拇指,拽着他胳膊争着把他往家里拖去喝几杯。赵虎却被纪委弄去在“红房子”宾馆住了两个多月,不仅把顶乌纱帽弄丢了,还差点吃上了牢饭。
  春生踏着中秋的月光背着母亲走到村口,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原来是披麻戴孝的赵虎。他正在湾里为母亲明天的出殡四处请人,因为湾里青壮年大多到外面打工去了,难得凑齐“八大金刚”,他急得心急火燎。乡月和春生赶忙把满脸悲戚的赵虎搀起来。
  “虎兄弟,明天算上我一个!”赵虎一听,喜出望外,真是磕膝包子埋老子哩!他赶忙又行大礼。
  赵虎的乌纱帽被摘掉以后,在村里自然是呆不下去了。虽然只是一个不入品的小村官,但那也是一剂让一个小暴发户走向自我膨胀的春药。那会,他胳肢窝里夹个包包,头发梳得夜蚊子趴在上面都恨不得拄拐棍。酒馆里进,洗头屋里出,花天酒地,不久和万城街上318国道边一个小酒馆的“服务员”打得火热。开始还是明铺暗盖,后来索性扔下妻子慧枝和还在读初二的女儿,花几万元在万城街烟花巷盘下两间平房,和那叫“小花”的女子另起炉灶,夫妻般生活在一起。只是可怜了慧枝,忍辱负重,勤扒苦做,十多亩水田,十几亩鱼塘,还有鸡啊猪啊,还有身体不好的婆婆、叛逆期的女儿,残酷的生活,硬是把一朵曾经水灵灵的村花摧残得身心交瘁,形销骨立。村里人无不为慧枝忿忿不平。就连赵虎的老妈,把赵虎堵在村委会,不知骂了多少回。哑巴大贵是慧枝的表哥,他看慧枝实在可怜,耕田、打耖、挑草头这些重活路,他也没少去帮忙。一遇见赵虎,他就伸个小拇指摇晃,哇哇直叫吐口水,弄得赵虎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绳子断细处,赵虎丢官不久,慧枝就病倒了,且在三月后就香消玉殒。小花在赵虎住“红房子”宾馆时,已携金银细软,荷叶包鳝鱼,溜之丘也。女儿赵敏已上大学去了,赵虎这些年四处漂泊,最牵挂的是七十多岁的母亲,孤身一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前几天,他突然接到他出嫁到江口的大姐的电话,电话那头,只听到一片嘈杂和呼天抢地的哭声。
  赵虎妈已死多日,是哑巴大贵发现的。慧枝临死时,他曾跪在表哥大贵面前,把婆婆托付给他。她说,我妈死得早,婆婆就是我亲妈......
  赵虎星夜兼程赶回家,听大姐哭诉,妈被发现时已腐烂了......他顿时血腥上涌,跪倒在母亲灵柩前,嚎啕大哭,把头撞得“咚咚”直响......
  (六)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钻出来,露了一会脸,又不见了。
  赵虎家那边丧鼓阵阵,如泣如诉的丧歌,声声飘来:
  人在那阳间啊千般事,
  人归那个阴间不见踪啊。
  人满百岁哦难留住呀,
  人争那个豪杰哟一场空啊!
  ......
  春生终于气喘吁吁地和乡月一起把母亲背回了院子,狗儿旺旺不知从哪里叼来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门开了,电灯亮了。突然,春生看见金凤姨站在灯光里,他一把攥住金凤姨的手:“啊!金凤姨!”他的眼光往金凤姨身后望去,咦!我妈呢?
  屋里哪里有他母亲的影子?
  金凤姨缓缓喘口气,用手理一理搭在额前的头发,好像从梦中醒来:“春生,乡月,你们总算回来了!”
  “金凤姨,怎么了?我妈呢?”春生急急地问。
  “唉!春生,你妈已三、四天不见人影了.....”金凤姨直抹眼泪:“我还以为她到你们那里去了呢!我湾前村后都找遍了。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爹啊!”
  春生和乡月一听,如雷击顶,一下懵了。“什么?什么?我妈已三、四天不见人影了?”春生抓着金凤姨的手摇着:“金凤姨,您醒醒!您是不是在说胡话啊?”他转身奔到妈的睡房:被单抻得崭平,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就是没有了他们的母亲!
  那刚从坟上背回的是谁?不是母亲?这,这,这,天啊!......
  金凤姨和妈是表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而且相貌颇像,情同手足。她俩年轻时是杨林湾大队泼辣能干的“铁姑娘”,还都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曾经和伙伴们一起,把一曲马山民歌喇叭调《条条银线连北京》唱到北京城。但最让表妹金凤对表姐愧疚的是,春生爹当年就是为了救她和两个姐妹差点丢了命,落下了终身残疾。金凤的对象是槐花湾的天柱,他俩是在公社参加宣传队演出时好上的。本来他俩约好那年年底就成亲的,但金凤看表姐一个人又背又拽地照顾表姐夫这么辛苦,她死活不愿嫁到外大队去了。表姐夫是为救自己而受伤的,她要在表姐身边帮她搭把手。她的大情大义,一时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也感动了天柱。他给父母跪了半夜,终于做通了俩老的工作,到金凤家做了上门女婿。
  春生爹临咽气时,挣扎着对床前握着他手哭泣的金凤说,你姐这辈子为了我,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身体不好,我走了,你俩互相多照顾些啊!......
  可是,今天!金凤姨呜呜地哭起来......
  春生妈失踪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第二天便传遍了柳林坡的旮旮旯旯。小村一片忐忑和叹息。人们开始都还以为她到春生那里去了,唉!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啊!春生和乡月发疯似的在河塘边呼唤寻找。
  “妈——妈—您在哪里啊——”秋风里,声声泣血......
  金凤姨也许受到了刺激,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只是醒来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声声我可怜的老姊妹。那天,哭着哭着,她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春生妈曾经把一个密码箱托她保管。说是冬生上学用的,放在家里看着伤心。等哪天孩子们回来了,再给他们吧!
  春生三下两下撬开了箱子,大伙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唏嘘不止。箱子里塞满了一匝匝五元拾元百元的钞票。最上面,是两张学生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的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不长,但字字戳心;
  儿、媳:我不知你们哪天才能看到这封信,我也不知道我会到哪里。这些钱是这些年你们给我的,妈一分钱也没有舍得花,给孙儿盼盼攒着呢!算是做奶奶的一点心意!盼儿大了,他要买房子、成家了,你们压力大啊!妈不是心狠啊!妈哪里舍得离开你们呢?我的病也拖不了多久了!怕你们担心,一直瞒着你们。何必连累你们呢?只是你们回家时,再也吃不上妈亲手做的饭菜了,我再也不能到你爹坟上陪他唠叨了。娃儿,你们也不要太担心我。妈这些年靠养鸡喂猪和给人栽秧摘棉花,还攒了五千多元钱,我要去找你弟弟呀!我梦见他了!我找不到他,我怎么有脸去见你们的爹啊!
  娃们,房子不要卖了,你们也年过半百了,叶落归根啊!没有了房子,你的弟弟哪天回来了,就找不到家了啊!还有,要多照顾金凤姨,像待妈一样!还有,千万千万,不要去寻找我了!让妈悄悄走吧!......
  一阵鞭炮声响起,八大金刚呐喊着苍凉的号子“哦——嗬——”,把赵虎的母亲送上山去。
  秋风萧瑟,湖水呜咽,芦絮纷扬如雪,一只孤雁“嘎——-嘎——”悲鸣,匆匆赶路......
  “妈!”春生仰天长啸,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像一阵醉汉的拳头,捶打着乡村秋天的胸膛......
  2020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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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东流水,本名张显法。湖北省荆州市马山镇人。曾加入湖北省音乐文学学会、荆州市作家协会。生活之余,三二涂鸦文字,无鸿鹄之志,自言自语矣。喜欢简单的生活,喜欢自然的作品,喜欢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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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了初六那天,四虎一家人早早起来忙忙乎乎地张罗订婚宴,到了中午准备得差不多了,正要开饭,饭场子被砸了.四虎非常生气,谁他妈吃饱撑的,敢搅和我的订婚喜宴,来砸场子,看老子不收拾你.等他们冲出去一看, ...

  • 幸福,拐了一个弯【结局篇】

    十多天的时间,在两人满心期待与焦虑不安中,终于熬过去了,这天两人一早赶到医院拿鉴定结果.当赵姨捧起那份鉴定书,看到那一行 DNA 鉴定结果,亲权指数99.98%时,她激动地流泪了,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般 ...

  • 拜师周侗学钩镰枪法勇挑洪先的张显,勇斗周青大破连环马的张显

    拜师周侗学钩镰枪法勇挑洪先的张显,勇斗周青大破连环马的张显 原创2021-08-17 05:42·富元制作 连环马阵一直是古代战场上的劲敌,梁山英雄遇到了连环马遭遇了林冲.李逵等众多英雄受伤,九焰山英 ...

  • 名老中医张显臣治疗荨麻疹特效方(往往一剂而愈)

    导读:荨麻疹俗称风团.风疹团.风疙瘩.风疹等,伴随着三伏天高温的步伐,毒辣的阳光.防不胜防的蚊虫,还有繁殖迅速的病菌,人们纷纷被日光性皮炎.荨麻疹击倒--本文介绍名老中医张显臣治疗荨麻疹特效方,疗效卓 ...

  • 「百年艺匠 」一代名家——张显盛

    个人简历: 张显盛,笔名张显,章业成,男,1953年12月出生,广西岑溪人.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广西分会会员.广西梧州书法美术家协会会员.岑溪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京华阁书画院副院长,中国国宾礼艺术 ...

  • 百年荣光·大师巨作——著名书法家张显盛

    张显盛,笔名张显,章业成,男,1953年12月出生,广西岑溪人.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广西分会会员.广西梧州书法美术家协会会员.岑溪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京华阁书画院副院长,中国国宾礼艺术家,国家高级 ...

  • 张显源,蔡忠亮,李桂娥,等.耕地景观破碎化成因及对农村收入影响分析

    耕地景观破碎化成因及对农村收入影响分析 张显源1,蔡忠亮1,李桂娥1,孙俊英2,李刚3,陈忠超2 1.武汉大学 2.贵州省第二测绘院 3.贵州省国土资源技术信息中心 摘要 为了定量分析耕地破碎化的驱动 ...

  • 【颍州文学.散文】张坤堂||​多情的雨衣

    多情的雨衣  文/张坤堂 雨衣,司空见惯.可我对雨衣却一往情深.岁月回眸,粗略算来我经历了三种样式的雨衣. 小时候,我穿的雨衣叫蓑衣,现在这种蓑衣在农村也难以见到了.孩子们只好在柳宗元的<江雪& ...

  • 散文天地 · 张晓、范方启作品‖总第1020期

    大同黄花 文/ 张晓(山西) 大同,是我的家乡,家乡因黄花而出名. 黄花,俗称萱草.金针菜,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蔬菜.嵇康<养生论>神农经上,有"萱草忘忧,乐为食之"的 ...

  • 【西南文学•散文】张季平/四川/资中冬尖(资中小东门系列)

    西南文学·散文 --微刊总第1391期-- 欢迎点击以下链接,关注相关资讯 [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作家简介] 张季平,原 ...

  • 【西南文学•散文】张菊群、张菊秀/四川/母亲的那些民间茶事

    西南文学·安稳 --微刊总第1385期-- 欢迎点击以下链接,关注相关资讯 [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作家简介] 张菊群,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