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公园的演出

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扩音器的喇叭声之后，月季公园正中的广场上一年一度的社区舞蹈汇演暨庆祝母亲节的演出开始了。一大早就看见这人气鼎盛锣鼓喧天的演出，完全是不期然的偶遇，让人从花的滋润里直接过渡到了人的热闹与热烈。各种各样的花红柳绿的统一服装的女人们，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们，都既是台上的主角，也是台下观众的最重要组成部分。除了她们，别的观众基本上就都是老人孩子了。有个别青年人中年人，也多是扛着照相机的摄影者，他们或者是有备而来，或者仅仅是将刚才的微距玫瑰摄影、微距月季摄影、微距蔷薇摄影调转了炮口，调转了镜头的方向。

常有挓挲着短短的两臂学走路的娃娃晃晃悠悠地走到舞台区域里去，眉眼爱抚的老人或者妈妈爸爸在后面追着，其实只是呵护，并不急于制止。而那些骑着小自行车的大一点的孩子，就更是钻来钻去如入无人之境了。几个戴着护膝护肘和头盔的滑轮少年控制力强一些，只是在周围的空场上游刃有余地飘来飘去，他们对于奶奶辈儿的花枝招展的彩衣女人们在广场正中的演出，好像视若无睹，但是又偶尔会站定了呆呆地看上一下，好像突然失了神。

演出基本上是在广场舞的水平上展开的。广场舞完全踩着音乐的重复动作里有一种因为重复而来的滑稽意味，正是这种滑稽意味成功地将严肃的同时也可能是乏味的舞蹈变得有意思，正如凤凰传奇的歌。

据说外国人最觉得了不起的就是中国的广场舞。其广泛的参与性，其人人都是可能的参与者，而事实上也的确近于人人参与的状态，在人类的舞蹈史上都堪称奇迹。在没有广泛性的日常舞蹈传统的土地上，居然一下子就能将现代性和传统结合得天衣无缝，自发展开如此频繁、如此广泛的日复一日、无冬历夏的舞蹈景象，的确叹为观止。

而今天这些表演者，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往往都在主流话语与主流视野之外；她们的初衷本不主要是跳给别人看的，而多是要自己健身。不过当有今天这样集体上场的机会的时候，舞蹈的更多的心理效用就被发挥了出来。被围观、被看、被作为舞台中心的表演者的自豪与骄傲感，让每一个参与者都跃跃欲试，长久漠然的表情之下突然开始荡漾起莫名的兴奋与愉悦。

周围的村子里的队伍跳的基本上就是广场舞本身，而社区里的，有能力请舞蹈老师指点训练过的队伍则会在服装上、动作上都有些自己的创意，显得独特一些，更有魅力一些。

比如月季公园自己的舞蹈队跳的就是别致的水兵舞。这是一种需要男女搭配，并且动作上带着诸多谐趣的舞蹈。他们穿的是紧身的带臂章的又像是保安、又像是单位制服的黑衣服，裤腿很短，完全露出下面的皮鞋来。视觉上像是要强调皮鞋，还有皮鞋上面的袜子。

这样在脚步挥舞之间，裤脚上吊，就会形成被风兜着腿的夸张造型；再配合上男人们的秃顶，以及秃顶之下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脚步和舞伴的脚步的脸，本身就已经有了几分滑稽相。而木偶似的多有重复往复的舞蹈动作就更增添了这种舞蹈的观赏性。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意犹未尽，不仅像所有舞蹈队一样在赛前赛后跑到旁边的草地月季花丛前合影，而且因为不断地兴奋地互相说着你跳得如何我跳得如何，这个动作应该这样，那个动作应该那样，于是干脆就在距离演出的广场几米远的地方又排列好了队伍，在完全没有伴奏，而只有舞台上别的舞蹈队的伴奏下，饶有兴致地重跳了一遍。重跳了一遍以后，又跳了一遍。

每个人都不愿意就这么结束，都愿意重温一下刚才幸福的感觉。

在阳光与鲜花之中自由舒展的机会在城市生活里其实并不多有，何况还是如此男女搭配的最好结构，大致上能落实到每个个体的人身上的次数，一共有过几回，那即使不是昙花一现也一定是屈指可数的。即便他们在一年四季都在花木阴凉下的工作和生活中，这样集体的欢欣，也显然是值得留恋的。

他们在场外的意犹未尽的重演一样也有观众，一样收获了掌声。有的人还指指点点，说那表情严肃而又在严肃里透着几分滑稽的秃顶的表演，很像是某个电影里的下载下来的片段……

对于那些广场舞水平的大妈，对于这自己滑稽了还不知道的水兵舞集体，远远的有一伙住着拐杖穿着对襟小袄戴着自带长辫子的瓜皮帽的身材窈窕的女人们显然是不以为然的。她们一进公园就是以一种被围观的姿态出现的，被围观了还完全不以围观者为意，自顾自地说着话，夸张地互相招呼着，在水边亭子上又是比着胜利的手势㖿㖿地合影，又是脑袋凑在一起神秘地不让外人听到地说着悄悄话。

她们的瓜皮帽把头发遮得严严的，脸上画着浓妆，戴着长长的假睫毛，眼圈黑黑的，让人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她们着意以为骄傲的是自己不输于年轻人的身材，是一走路两扇对开的帘裙里就会闪现出来的长腿。这个展现并且能由此确证自己的骄傲是值得骄傲的场合，是她们在月季花开的时候参加这个公园演出的心理原因，是她们健身中收获的舒展孩子一样的心的良方。

这时候，好像是从喜剧电影里下载下来的那个秃顶的水兵，文雅地将一口痰吐到了手纸中，然后迈着短裤腿的脚步，走向垃圾箱；正好，那个准备开始正式教孩子们轮滑的年轻人也滑向垃圾箱，要把手里的烟蒂扔进去。两个人在垃圾箱前互相让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但是互相之间都有着明确的善意。

这种互相都有善意、普遍都有善意的时刻，可能正是月季公园的花朵与演出，为人们营造出来的最大的福利。它们是人们生活中共同营造出来的文明时间。

阳光越来越强烈，树荫越来越珍贵。广场上的演出和演出之外的游园者万象依旧在继续。她们将与这个季节，与这个时代，与你我共同目睹过的同样一段生命中的时间相一致着，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