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中的回忆
酷暑不断地蒸腾,将人体内的水分源源不断地榨取出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减了肥。早晨解手以后洗澡出来,浑身上下都感觉清爽,肚子也小了,身体也轻盈了,利索了,因为多余一点的水分都没有了。这是季节馈赠给所有要减下最后一公斤肥却怎么也无法实现的人的一种福利,是酷暑中难得的的一个好处。不过,我在这样的火辣的酷暑里,却经常会有深秋一样的伤感。这种伤感当然不是来自眼前清凉的空调房间窗外白花花的燃烧着的世界,而是来自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对自己来说一点也不觉着遥远的记忆。
每一年的酷暑都是酷暑,都是难熬的季节和时间。虽然是一年一年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得没有上限,但是以前很多年里关于酷暑的回忆也依旧并不因此而轻松。每到这样的潮湿黏热的日子里,我就想起1992年的夏天,想起事后母亲说起来在我们筒子楼里的那一间宿舍里度过的那一晚上,那一晚上连瓶子上的橡胶瓶盖儿都融化了的热。
就是在那样难以忍受的热里,母亲拖着已经因为昼夜坐火车而浮肿了的双腿,倒头就睡。任凭汗水一直流淌,任凭黏热难耐的空气近于让人窒息。她后来几次说起那一夜的难熬,无数次热醒以后又无数次含混地睡了过去,一天一夜的长途列车硬座上的疲劳和憋闷,与我这筒子楼宿舍里的黏热比起来,还是要痛苦得多;或者说两者难分高下,都是可以留在记忆里的煎熬。以母亲吃苦耐劳发烧寒颤都不轻与人说的品格,这两样煎熬实在是已经臻于其忍耐力的极限。
说起来惭愧而遗憾,除去伺候月子的时候,母亲来我的家里的“小住”仅此一次,后来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而这一次竟然是如此不堪和痛苦,是为我的终生遗憾。一位母亲,拉扯自己的孩子长大,终于孩子娶妻生子,也有了自己的家;母亲来住一次,居然是这样的感受……
那时候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我们带着孩子回了孩子姥姥家。当时如果再等几天,等着母亲回来,去车站接了她,然后安排她住到学校的招待所里,那就会好很多啊!这宿舍里不仅是热,还少了亲人的温暖!
母亲那次是去黄山开会,那是她整个职业生涯或者说是整个人生经历中近于唯一的一次去南方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出差的机会。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经常会说到那次出差的所见所闻,都会津津乐道地讲述吃的新鲜东西,看的新鲜景致,甚至是人们说话做事的新鲜样子。所有那些新鲜,都弥足珍贵,都是对她终生都局限于保定以及易县家乡之间的生活范围的一次最大拓展。
去的时候我找的人,拿了条子,送她上了火车以后找到车长,车长答应先在硬座上坐着,等开了车以后再给安排卧铺。虽然条子没有当下兑现,但是那已经算是我这做儿子的给母亲提供的一点点可能的帮助。记得当时一直到火车开出去了,看不见了,我才离开了站台;因为自己也实在不能肯定,那张条子有没有给母亲换来一张卧铺的法力。后来知道,车走了一站过了邢台以后,母亲终于真地从车长那里拿到了铺位!
后来我求人办过事,别人也求我办过事;但是唯有这件事,我特别念念不忘,偶然见到那位熟人,我总是要提起,提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说怎么这么多年了那么一件小事你还在说啊!我说因为那件小事对我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因为我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为我母亲办一件给她提供一点点帮助的事情了!看我眼睛里竟然含了泪,熟人也就明白了,就再一次领受了感激,不无感慨地说,帮别人一下就是好啊!自己麻烦一下,对别人来说也许真就是意味着终生难忘!
等母亲从黄山回来的时候,就没有熟人可找了。那个时代,没有异地卖票之说,而找熟人也都是当次并且见条有效,下次无效。能买到一张硬座已经很值得庆幸。没有座位的人将座位之外的全部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厕所里都站满了人。谁也别想动一动。母亲就是在那罐头一样的列车里回到石家庄的,下车以后辗转到了我住的地方。通过邻居开了门,在酷暑之夜挥之不去的炙烤与昼夜坐车的疲惫之间辗转来去,混混沌沌地睡了醒,醒了睡,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又坐了公共汽车去火车站,回了保定。
那个燠热的酷暑之后两年,在一个秋叶即将落尽的深秋日子里,我扶着母亲很勉强地走出了病房。我搀着她,她的腰几乎都直不起来了,瘦得皮包骨头;黑黑的连脚裤里面腿都成了一根棍儿,弯曲的,不能伸直的棍儿……我们在医院大墙的墙根上,望见了喇叭花刚刚结好的籽。她伸手摘下来一个,说,明年春天还可以种上啊!开了花儿,多好看!
又一年的酷暑已经过去,终于迎来了天地宜人的清凉,但是一切都已经向着无可挽回的深渊里急速滑去。势不可挡,不再回头。春天还没有到来,一切就都已经结束。酷暑中的回忆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成为母子之间凝固住了的永恒。
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当下的你就是最真实的你;要弥补过去了的、历史中的任何细节,都已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