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杨俊国：【老安康的手艺人】（散文） / 开普饭

老安康的手艺人

作者：杨俊国

老安康是一个小城。小城的手艺人多，做什么营生的都有。捏小鸟捏面人的，卖竹笛卖胡琴的，修锁焊壶，补锅锔盆，爆米花麦芽糖，五行八作，靠手艺吃饭。曾经看过一个草编达人用草叶编制各种昆虫，天牛、知了、蜻蜓、蚱蜢，手指灵巧地三缠两绕，一只昆虫便栩栩如生，引得一大堆人驻足观看。这就是手艺，带一把草叶，便可行走江湖。

鼓楼街有一家铁匠铺，放学时走在那里都要看一阵。师傅用火钳夹住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火钳转动着，师傅的小锤敲在那里，徒弟的大锤就落在那里，叮叮咣咣，火星四溅。很快，一个物件的模样就出来了，然后放在水桶里淬火，滋啦一声，冒出白雾般的水汽。墙上挂满打制好的物件，镰刀、菜刀、剪刀、柴刀、锄头、䦆头、门吊、铁钩等等。打铁这一行，是苦力营生。多少年后，我读《世说新语》，竹林七贤里的嵇康竟有这个爱好，在院子里的树下光着膀子打铁。嵇康，魏晋时期的音乐家、文学家。嗯，还应该加上:“著名铁匠。”

小炉匠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火炉、风箱、木炭、小坩埚（用来化铁水的，通常用耐火泥做成）、废铜、铣铁和各种工具。操此业者，走街串巷：“补锅哟——补面盆！”谁家锅呀盆呀破了，舍不得扔，花少许钱补补即可再用。有人提着东西来了，寻个地儿放下担子，看看要补的东西，讲妥价钱，就开始干活。小炉匠小心翼翼地把漏处打个补丁，里外用铆钉铆在一起，抹上腻子，试试水就好了。后来又有铝锅换底的手艺，把烧烂的锅底剪下来，拿出一张铝皮，在模具上敲着，新旧相扣，严丝合缝。黑黢黢的铝锅，下面是白亮亮的锅底，女人高高兴兴提着回家了。

手艺好的，做出名堂了，便开一间作坊，起一个名号。客户要做水壶、烟袋、饰件、锁钥、面盆等都要上门订制。此时，他们不再挑担串乡，摇身一变成了掌柜，自然体面许多。家里有一张紫铜皮，父亲找了一家店做了一把小酒壶，冬天用来温酒，那是老父珍爱的物件，陪伴了他很多年。技艺高超的匠人能制作工艺复杂的水烟筒，烟筒内盛水，烟从水过，吸时呼噜噜作响。我的一个同学，姓柏，他的祖母就有这样一个水烟筒，若是还在，已成古董。

记得鼓楼街还有一家旋匠铺。擀面杖，小木碗、痒痒挠、算盘珠、捣蒜的木臼、洗衣的棒槌等圆形器物，光溜溜的，都是旋匠的手艺。旋匠的工作极具观赏性。他们做小玩意儿，没有图纸，全凭经验和想象，看料用刀，随心所欲，细细的木花飞过，便魔术般地变出许多细巧玲珑的物品。最吊孩子眼睛的是货摊上大大小小的陀螺。打陀螺是一种游戏，用鞭子抽打陀螺，陀螺飞速旋转，然后进行战斗，谁的陀螺被撞飞，就输掉了。孩子们的陀螺大都是自制的，锯一截柴棒子，把下面削尖，装一个钢珠，粗糙又丑陋。有的不成比例，重心不稳，一鞭子抽下去，如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转着。

木匠是上得台面的手艺。如果做出名堂，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那时候盖房子，都是木架结构，按照房主的构想，一只扁铅笔很快就画出一幅草图，征得同意，便开工。到上梁的时候，通常要搞个仪式，放鞭炮，弄些肉菜请木匠们喝酒。娶媳妇嫁闺女也要请中意的木匠来打家具。木匠觉得你这家人好，不仅活儿做得精细，剩下些边角料，也会顺手做个小板凳什么的。那时木匠全是手工，一斧一刨即见功力。一个牙都没几颗的老木匠，看现在木工干活：“那是啥么，我们当年盖房做柜没有一根铁钉！连个榫卯都不会做，过去只配扛个锤子给人家砸碳！”

小时候，清晨常常是在做小生意的吆喝声中醒来：“水腌——菜——哎！”，那是巴蜀的调子，清脆婉转的女音，尾音袅袅。另一操秦音的老头则沙哑粗犷：“米面儿——馍！”“文革”时做生意的销声匿迹。80年代初，许多手艺人重操旧业。我供职的学校附近巷子里有一姓马的回民老头，做吊鏊烧饼，揉面有筋道，佐料亦特别讲究，苜蓿、小茴、花椒，芝麻、精盐。烧饼出鏊，香气便扑鼻而来，咬一口，满嘴茴香。人不说话，烧饼会说话哩！想吃他的烧饼，你得有耐心等，常常还是案板上的面团时，就已被人预订了。

转眼间多少年过去，许多手艺已经绝迹。补锅补盆，现在的孩子听来仿佛天方夜谭。有些手艺又活过来了，现在叫“艺术”。西关过去有一家伞铺，做油纸伞的。伞面为传统皮纸，刷天然桐油，伞柄和伞骨均是老竹。洋伞流行后，土气的油纸伞被抛弃。熟料多少年后，它又回来了，是工艺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感谢那个叫戴望舒的诗人：身着汉服的姑娘撑着油纸伞款款而来，湿漉漉的青石小巷便有了诗的意境。

安康的老同学给我发了一张老宅的图片，问我还记得不？怎么不记得呢，记忆是有老根的。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小城，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小城生活简单，无需太多的心机；小城生活慢，慢得太阳都那么慵懒。日子虽然清贫，亦觉岁月静好。每次回安康，我都要去昔日上学的老街走走。我在残破的旧宅旁逗留，在沧桑的老树下徘徊，在曾经躲雨的屋檐下小坐，没有人认得我，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的白发老头在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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