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垦：《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八）
文/牛垦 图/来自于网络
《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八）
◎牛垦
该作品写于两岸开放初期，原为电影剧本，差点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阴差阳错未能以影片形式与大家见面。时隔多年，有幸读到牛老师该作品小说版，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从故事情节安排上仍非常值得一读，于是征询牛老师，允许在三秦文学上连载刊发，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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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隆隆的汽车引擎声从村巷响起，由远而近，在院门外嘎然而止。大脚王顿吃一惊，停止了哭嚎，蹑手蹑脚溜了出去。院门口早围满了瞧热闹的人，孩子们在热烈争论车大值钱还是车小值钱，有个小家伙弦耀地发布独家新闻：“我爸说冬冬他爷有几辆车哩！”惊慕得其他小家伙直吸气咧嘴。
“滚开，滚开……”
乡长“武大砍刀”一边喝斥围观的小孩，一边陪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向媚娘走来。他兴致颇高，脚下象踩着弹簧：“白媚同志，县政府办公室崔主任看你来啦。”
“白媚同志辛苦了。”崔主任热情地伸出手。白媚同志的手却弯到身后。由于历史的原因，她有一种自卑感。再说解放三十多年了，没人跟她握过手。
崔主任没计较这些，在葡萄架下踱着方步，笑语吟吟：“白媚同志，我这次来，是受县委和县政府之托，来慰问慰问你。有什么困难，什么要求,甚或什么意见，都请坦率地讲出来，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这也是媚娘三十年多来未曾经过的，她感到茫然。
武大砍刀道：“说嘛说嘛，有困难有要求有意见就说，包括对我们乡政府。”
媚娘讨厌这张殷勤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这张脸从未象现在这样和悦过，老恶煞煞的，象残庙里的阎王爷。
崔主任又说：“白媚同志，县政府决定先补助你一千元，修修房子，配备几样时兴家俱，再买几件鲜亮衣服。”
武大砍刀立马道：“缺劳力什么的吭个声，乡里包人又包车。”
媚娘漠漠地白了他一眼。
崔主任从东头踱到西头，又从西头踱到东头，仰脸踮脚摘了颗青葡萄扔进嘴里，一咬，酸得直眨眼，忙“噗”地吐掉，问：
“老黑在家么？没在。没在好！有件事需和你单独谈谈。你也听说了，你的丈夫宋崇德先生从海外归来了。宋先生是东南亚一带有影响的实业家，对他的归来，从省市到县上的领导都很重视。宋先生也多次表示，愿在有生之年倾全力报效祖国，此精神多么可敬可叹！我们县是穷县，年年吃国家财政补贴，脸上无光，何日是头？！宋先生为我们提供了振兴的契机，县委和县政府极为重视，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抓住抓好。我这次下来，吕书记和王县长私下叮咛，宋先生尽力报国，作为一级政府，作为他家乡的人民，一定要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使他有宾至如归，乐不思蜀之感，切切莫可因小失大。”
崔主任侃侃而谈，不时窥视垂首不语的媚娘，恰到好处地把话引入正题。
“关于你和宋先生的关系问题，吕书记和王县长绞尽脑汁，颇感棘手。你是他的原配夫人，虽由于历史的原因天各一方，但宋先生一直眷恋着你，矢志不娶，此情此意，令人泪下，我们可不能冷了他老人家的心……”
武大砍刀叹道：“你和老黑的事，当初我们就认为不合适，他乘人之危……”
“别说了，我不想听！”
媚娘如被蛇咬，倏然锐叫，脸上霍然变色。
崔主任瞪了武大砍刀一眼，砍刀立时卷了刃。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说起令人伤心，都怪该死的极左路线。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几度沧桑，掂得出那轻那重，本来勿用我赘言。但我仍想冒昧的提醒几句，要多考虑四化大业，多想想自己的切身利益，多想想子孙后代的前程。县委和县政府初步做了决定：一、聘任白冰同志为县政府顾问，并举荐他为下届政协主席。二、宋先生若乐意投资，县上拟办大型日用化工厂，届时将聘请你为总经理，并推荐你为县政协委员，县妇联常委。三、你和宋盼盼一家的户口将转到城里，妥善安排公职。”
崔主任讲到这里，来了个小停顿，见媚娘仍不动容，心中有点不悦。
“关于你和老黑的关系，若觉得自己不好讲，政府将出面做他的工作。当然了，我们是讲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安排他个合适的事干干，譬方让在那个单位看看门啦扫扫地啦什么的，让他老有所依，颐养天年。若问题一时解决不了，我们的意见是让他先回避回避。我的话完了，何去何从，你仔细斟酌。”
崔主任讲完，“嗤”地拉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紫绸面小盒，放在石桌上，道：
“宋先生带回好多贵重东西，听说我要来，挑来拣去，最后托我把这小盒带给你。”
崔主任和武大砍刀出了门，隆隆地汽车声也由近而远，渐次消失，小院又复宁静。
夕阳如火，映得天地血红，也映得小院血红，葡萄架下的串串珠儿，变成了串串红玛瑙。
媚娘依架呆立，身骨儿软软的，痴痴地盯着石桌上那个红光四罩的紫绸面小盒发愣。
她慢慢走了过去，颤抖地将小盒抱在怀中，默默抚摸，待打开，禁不住一阵心弦颤栗。盒中没置金没置银，没置珠没置玉，平展展放着一方血痕斑斑的白绫。她抖开它，一字一咽，一字一泪，当念到“晓风泣，阳如火，山在海在”时，肝肺俱裂，泪如泉涌。
哀莫大于心死。
她象个不知廉耻的疯颠女人，趁着夜色，偷偷怯怯摸到老黑家。
她是决心不顾廉耻去的，脚一迈进陌生的小院，却禁不住双膝瘫软，勇气殆尽。
微弱摇曳的油灯下，老黑伛偻身子，默头拉扯风箱。风箱年久失修，鸡毛垫脱落，干板蹭着干板，聚不住气，煽不起火，吱吱嘎嘎地呻吟。刹明刹暗的灶火映着他的脸，这张脸皱皮苍苍，沟壑纵横，酷似水土严重流失的白莽塬。光棍苦光棍苦，媚娘怜人及已，痛已及人，鼻腔酸苦。
锅中煮的食物总算咕嘟嘟响了，锅盖缝中冒出腾腾白气。老黑取勺揭盖，嘴里不停吹沸扑面热气，把一勺勺黄澄澄的南瓜粥盛到碗里。
“喵呜……”
木墩上一只拳头大小孱弱弱的琥珀小猫凄厉地叫着，一双乞求的眸子，可怜巴巴地追逐着老黑。
老黑僵滞地脸上漾起慈爱与笑容，取过小碟，舀了半勺，怕烫着，嘬嘴扑扑地吹，放在它的嘴跟前。
小东西也乖巧，回报了一声绵长悦耳的“喵呜”，翻动粉红的软舌，急不可待地吞食起来，吧唧吧唧，声音很清脆。
老黑象个童稚的小孩孩，吭吭嘿嘿地笑。
小东西添净碟，显然没尽性，前爪洗着须，双眸瞅着老黑，哀哀地“喵呜喵呜”又叫。
老黑被逗乐了。老黑变成了慈爱的老婆婆，抱猫在怀，掰了半块馍，用嘴嚅嚅嚼软，放在掌中喂，边喂边捋摸边教训：“你个懒猫，馋猫，可怜猫，只知吃，只知睡，啥时才能捉老鼠……”
此景此情，使媚娘心酸，使媚娘落泪，她觉得她还不如这只猫。
她嘤嘤地啜泣声惊动了老黑，他触电似的一愣，小猫从怀中溅落，凄厉地一声哀叫。
媚娘感到羞耻，欲逃脱，双腿软软地不听使唤。
“老黑哥，你……你把我收下吧……”
媚娘心在抽搐，变成了凄哀的小猫。
老黑呆呆拙拙，象桩木头。
“姓宋的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凄哀的小猫萎缩着，期待着同情抚慰。那桩木头慢慢有了生性，痴痴地盯着她。
“我真心和你过日子，只要你不嫌弃……”
萎缩的小猫忽而扑向老黑。
老黑吓坏了，惴惴地退却：“不不……”
小猫失望极了，沮丧极了，也可怜极了，贴着老黑的身子瘫软下去……
“老黑哥，可怜可怜我吧…”
老黑惶惶地扶她：“你你起来……起来……”
她无力站起，也不能站起，惠梅隆起的大肚如千斤重石压迫着她，她忍不住一声惨叫：
“老黑哥，救救可怜的盼盼……”
她和他都未曾觉察，残破污渍的窗棂间，一双乌贼贼的眼珠在蛇样的窥探……
这本该是个安谧宁静的夜，风不疾不徐，夜气不热不凉，却被刺耳的吆喝声和急骤的锣鼓声惊扰，变得惶躁不安。庄稼人本当躺在凉炕上，摸抚肚皮，沉缅人伦，然后鼾鼾大睡，恢复劳作和自娱的疲累，却被尘世的纷争驱赶，蝗虫般菌集在大队的广场上。
两只五百瓦大灯泡，闪着灼灼怪眼，无情地暴露着两个魂不附体的可怜人。
羞耻、恐惧、晕眩，使她无法忆得这个狂嚣之夜的整个细枝末节，她却刻骨铭心地忆得，她胸前挂着一串破鞋，武主任睚眦险裂，激情地秽语伴着唾液四溅，大砍刀似的手臂仿佛勇士冲入敌阵来回猛劈。人们惊惧地低下头，红六吓得脸象纸样白。
激情四溅的唾液中，她恍惚变成了美面蛇，它扭姿弄色，毒信子闪动，半阴半阳地一边媚缠着模范饲养员吴老黑，一边恶恨恨盯着他身后的肥牛壮马……
她屈辱难耐。
激情四溅的唾液忽而幻成一张欲施强暴淫邪的脸，她怒目而斥：“我是受管制的分子，不是任人欺凌的妓女！”
她悲愤交加。
激情四溅的唾液变成了谆谆期待的唾液，期待贫雇农吴老黑，象画中常见的雄姿，挥舞拌料棍向美女蛇的头部击去……
她惶恐地垂下眼帘。
身旁那双瘦腿在簌簌地抖，双齿在“得得”叩颤。
谆谆期待的唾液忽而变成了咄咄逼人的唾液……
簌簌，簌簌，那抖动地双腿感染着她，她的双腿被抽去了筋，剔去了骨，瘫瘫地软。
咄咄逼人的唾液倏然变成一团熊熊的火……
得得，得得，那叩颤的齿响，似野马在狂践她的心，似野雕猛啄她的肺。
那双腿哧溜一滑，成了一滩泥，苍哑的嗓门哀哀嚎起来：
“都都怪我……我我不要脸哟，熬熬熬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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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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