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海子的赤道——解读《太阳 七部书》（1）
▲程广云教授解读海子
海子，他的不幸主要给人的感觉，就是孤独、痛苦、绝望。所以海子的全部诗歌创作都是在人生不幸的烈火中煎熬。他从不幸之火中点燃了自己的诗，他把这诗的火把高高举起，一直走向遥远的远方和荒凉的高地。在海子心目中，能够享受世俗的幸福，那是真正的幸福。但是世俗的幸福不可能属于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世俗的世界离开精神的光照太久太远。真正的诗人的职责是不断求索和创造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在解读《太阳·七部书》之前，我们简要地回顾一下，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海子的人生、海子的精神历程，我把它概括为三部曲。
第一部曲可以叫做“火中取栗”。大家知道海子曾引用过梵高的一段话：“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这就叫做“火中取栗”。
海子的诗歌首先给我们一个印象，就是他的不幸。海子的人生是不幸，海子诗歌可以说是人生不幸的绝唱，他许多诗都反映了这样一个特点，比如说：
“我仿佛
一口祖先们
向后代挖掘的井。
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幽深而神秘的水”
从人生的这种不幸中就诞生了海子的诗歌：
“语言的本身
像母亲
总有话说，在河畔
在经验之河的两岸
在现象之河的两岸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倾听的耳朵和诗歌
长满一地
倾听受难的水
水落在远方”
海子，我觉得他是集人生不幸的大全，这里包括生理的、心理的、物质的、精神的。他的不幸主要给人的感觉，就是孤独、痛苦、绝望。这种不幸是一种个人存在的不幸、此在的、偶在的不幸。海子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包袱。他有这样一首诗，他说：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所以我们可以从海子的诗歌中，读出人生的这种不幸。这种不幸给人的一个印象，就是像针尖，像麦芒一般地针刺着我们的肉体，像刀砍斧劈一般地劈开了我们的骨髓。所以海子在诗歌里，他总在那里乞求：熄灭吧，熄灭吧，熄灭吧，让生命，让爱情，让诗歌这些“火把”都一样地熄灭。所以我们可以感觉到，这就像浑身着火的一个诗人，在煎熬中惨痛之极的一种呼喊。孤独、痛苦、绝望是无法逃避的、难以隐忍的和无以疗治的。
所以我们倾听海子的诗歌，首先就是倾听海子的不幸，就是倾听我们各自的不幸。海子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高度的概括，就是“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但是如果我们绝大多数人拿自己的不幸和海子的不幸相比较的话，我觉得那就好像沧海一粟。海子的这种诗歌，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海浪波涛一般地涌向我们，冲洗我们的身体，洗净我们的灵魂。
所以海子的全部诗歌创作都是在人生不幸的烈火中煎熬。梵高就是他的榜样，梵高就是他的指南。所以他有一个基本的印象，就是向日葵，就是从苦难而又神圣的光照中生长出来的。他从不幸之火中点燃了自己的诗，他把这诗的火把高高举起，一直走向遥远的远方和荒凉的高地，走向了西藏、喜马拉雅、珠穆朗玛，他把这诗的火把一直举向了太阳的位置。这是我把它概括为海子的第一部曲――火中取栗。
第二部曲“重建家园”。海子引用了荷尔德林的一段话：“只要良善、纯真尚与人心同在，人便会欣喜地用神性度测自身。神莫测而不可知？神如苍天彰明较著？我宁可信奉后者。神本是人之尺规。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海子，我们刚才讲他的不幸，所以他从事着重建人类精神家园的伟大事业。海子是非常珍惜人生的，他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他多么愿意就像正常人一般，在日常生活中享受着世俗的幸福。所以海子愿意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所以海子告诫自己：
“放弃沉思和智慧
……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他非常希望做一个普通劳动者，所以他说：
“双手劳动
慰籍心灵”
在海子心目中，能够享受世俗的幸福，那是真正的幸福。
但是世俗的幸福不可能属于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世俗的世界离开精神的光照太久太远。真正的诗人的职责是不断求索和创造生存的意义和价值。除非他放弃自己的职责，停止自己的求索和创造；除非他亵渎诗人的桂冠，污蔑诗人的称号，否则，他就只能像俄狄浦斯一样地自我放逐，不幸，受难。
对于海子来讲，幸福和受难，这就好像是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他说：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这句话很经典地概括了海子的一生。正因为流浪（流浪是什么意思？就是离开这个世俗家园，就是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所以他才有可能重建精神家园；正因为屡遭爱情的打击（我们知道海子谈了四次恋爱，失恋了四次，所以他有首诗，把他这四个恋人叫做《四姐妹》），他的灵魂才可能升华，登上诗歌的王位；正因为历经生存的磨难，所以他的灵魂才可能净化，成为诗歌的太阳。
海子的诗歌是一种神圣而又庄严的命名仪式。现在有许多人一提到海子就会背诵海子最有名的一首短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据说有些地产商都把它作为广告词了。那么这首诗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就说明了他的诗歌的一个特征，就是“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就是一种命名仪式。我们可以想象海子，他就仿佛站立在宇宙的一个火热的核心，他以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诗歌魔力召唤四面八方。这个火就是生命、青春。所有的物仿佛都接受了他的召唤、他的命名。所以海子从形式上来讲，他只是把物转换为词，水还叫水，月亮还叫月亮，火还叫火，太阳还叫太阳。但是实质上，所有这些词都经过他的洗礼、他的光照，所以就变得清澈透明，变得光辉灿烂。这就是他的一种诗歌创作方式，就是一种命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语词上的精神洗礼。
所以海子的位置，使我们感觉到他站着的，就好像是太阳的位置，是上帝的位置、救主的位置。他造词可以说就像上帝造物一样，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也像基督施洗一样，这个洗不是用水来洗，而是用火来洗。这是我们海子的人生的第二部曲――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