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小说】 李社峰:歪脖树

歪脖树
文/李社峰
我快死了!
盛夏的太阳如火烤般折磨我,那种滋味比皮鞭抽打更甚之。我瘫躺在河滩炽热的碎石上,浑身无力,身体的水分很快就被蒸干,四肢如抽了筋,脑袋歪在一边嗡嗡地疼,意识开始模糊。“老天,我造了什么孽,一百多岁了要这么被折磨死!”这是我死前唯一且无奈又不明白何由的最后呐喊!
我是一棵国槐树,今年166岁,昨天晚上被一伙人挖出来扔到这河滩。河滩周围杂草纵横,成堆的垃圾摊在我的周围,奇臭无比。我心里明白,我和垃圾一样,时间会把我们分解,最后消失。生命就此了结,我不甘心呀!我正值壮年,身体健康,精力充沛,难道就因为我长了歪脖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我原来生活在距离城里百十公里的福安村,村子偎着秦岭,一支从山谷中流出的溪流从村前流过,十几户人家分成三排。我靠河而居,身后是石磊的墙,在清朝的时候我就在这。我原来眉清目秀,身材修长,但有一年秋天,山谷里忽然来了一阵妖风,揭了房檐的瓦,我笔直的主杆被刮断,掉到河里,让到河里涮尿桶的钱三拉回家劈断当柴烧了。来年春天,我活了过来,断茬处斜着长出新枝,这枝成了主杆,长得飞快,但一直歪着,还在空中打个弯,像听到外面有人叫就探着着身子扭头从门里向外张看的样子。主杆生了枝条,枝条结了叶子,遮阳挡雨了河边一片区域,村里人挑水洗衣就在下面。我也有了新名字,歪脖树。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百十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我见证了村民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和村子的变迁变化。村里人在村后面盖了新红砖房,有的还是两层,外面贴上瓷片,留下老房任其坍塌破败。自来水被引到各家各户,水泥路也修到村里。但除了年节及秋麦两忙村里有些人显出生气外,其它时间大部分时间大门紧锁,只有几个老人在村里和岁月比长短,还有我,在数寒暑。
一天,钱四带了个人在我歪脖下往上看了看,绕着我转了一圈,再站在石墙上指手画脚,那人说:普通树种,最多3万块,再者这树我买回去都不好出手。钱四说:你看树形多好,最适合当风景树,这是我太爷爷栽的,现在是我们村的护身符。那人说:再给你加3千,不能再高了。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月黑风高,来了一伙人,开着挖掘机和卡车,钱四在前面引路。他们直奔我而来,站在挖掘机上用油锯将我所有的肢体锯掉,只剩身子和歪脖,然后挖除周围的沙土,斩断粗根,在挖掘机上绑了钢丝绳把我连根拔起,装到卡车上,一溜烟跑了。从那后我再也没回过福安村,再也没见过村里熟知的人。
我被栽到城边一片平地上,像被脱光了一样,呈“厂”字状。周围还有好多其它树,榆树、楸树、柳树、皂角树个个都有几百岁,同我一样被扒光,赤条条地站在那。
过了几天,三部轿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些人,走进这片林子。前面两个人,一高胖一矮瘦,瘦子戴着眼镜,精力旺盛。胖的留着分头,腰体微倾,不时地用手指点着身旁的树给瘦子讲解。瘦子仰头看看,微微点点头,脚步没有停下来,八字步迈得稳实。
瘦子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忽然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触,他的一闪亮,随即紧走几步,把我上下打量,嘴里喊:“曲总,这是啥树?”胖子两步到了近前,看看后说:“槐树!”瘦子说:“槐树,不错,‘中门有槐,富贵三代’,就是它了! ”胖子面露难色,有点尴尬,他说:“文主任,这是个槐树!”,他把“槐”字咬得很重。瘦子说:“槐树是个古老树种,长寿树,过去常作为吉祥、祥瑞的象征,常被人祭拜。你再看看这树形,仰首阔步,凝视远方,目光坚毅,像伟人,气魄盖世,向芸芸众生频频挥手。”胖子点着头,喏到:“是,是!”瘦子绕着我转,边看边问胖子:“多少钱?”胖子说:“这树有点舍不得呀!”瘦子回过头,眼光从眼镜上边放出,他问:“咋了?”胖子说:“我也喜欢这树,买的时候费了好大周折,花费不少!”瘦子说:“市里的文化广场是书记很重视的项目,专门嘱咐过一定要搞出文化来,要包含我们的传统文化,也要有现代气息和展望未来的魄力!曲总,你说的话不就是想多要钱,生意人嘛,能理解!你给开个价?!”胖子啧了啧嘴:“文主任,真有点舍不得呀!但当然了,文化广场重要,您就给个48万吧!”瘦子摇摇头说:“有点贵!”胖子说:“您也得给兄弟们抽烟喝茶的钱呀!最低46万。”瘦子伸手够着胖子的肩膀拍了拍,说:“你呀,老油子!”
我被移植到一个公园的花坛上,花坛做成圆形,有一米来高,直径有四五米,我在中间站立,脚下是些花草,用以簇拥着我,陪衬着我。花坛的前面是一个广场,大理石铺地,周围放置了几条木质长条椅。广场另一端是公园入口,外面是个繁华的什字,什字其它三个角据说是市机关小区,高楼一栋接一栋,上面的玻璃晃眼。我的身后是茂密的树林和平整的草坪,塑胶路像舞动的彩带将林子和草坪隔开。不远处一个豪华的酒店隐在林中,酒店门前设有喷泉,日夜散发出雾气。喷泉周围常停满各种豪车,大部分我不认识。
到了城里新地方,我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谁能遭受这样的折腾呀!忙坏了挖我运我栽我的那些人。我身上挂了成十个吊瓶,补充营养,身子周围用木头斜撑着,害怕摔倒,歪脖处,立了一根棍,似孙悟空手中的那个定海神针。我的周围搭了架子,头顶拉了遮阳网,使我免受日头曝晒。倘若我会说人话,“热死了!”,估计我就住上了空调房。
时间让我熬了过来,焕发出新春,天气再次变暖时,我生出许多芽,芽变成新枝,长在歪脖的四处。到了夏末,束缚我的棍棒网子被撤走,我可以自由呼吸空气,但还不是福安村安静温润的味道,而还是这种焦躁干裂夹杂着各种油气燃烧的味道。但还好,最起码还活着。我是个贱命,就偷生吧,苟且吧!
这比福安村热闹多了,热闹过了头就令人厌烦了。公园里从早到晚都灌满人,锻炼、散步、放风筝、打转牛、遛狗、唱歌、跳舞、摆摊,谈情说爱,像个集市也像个观光点,集市还有个约定日,这到了节假日人更多。后半夜,公园里安静了,但路上疯跑的车扯开嗓子的呼啸声令人难以入眠。但时间能改变一切,一天天我慢慢地习惯了,融进繁华里,我也成了公园的一个标志,进公园照相的人首选与我合影,人们用各种姿势和照相的技法展现和我的亲近。有一家三口一个个拍过后还让别人拍了合影。爸爸问儿子:你看这树像啥?儿子扭头看看思量了一下说:爸爸的胳膊。夫妻俩都笑了,妈妈说:你爸瘦得和麻杆一样,哪有这么健壮的胳膊,我看像个“厂”字。爸爸说:转过去看像个数字“7”。儿子喊着:在那个歪脖上绑两个绳子,能荡秋千!夫妻俩异口同声说:歪脖树!
寒暑交替,我在这一晃生活了六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公园里来了许多城管、保洁人员和园林绿化的人。城管清理了园内的其它人,拉了安全带禁止入内。保洁工把犄角旮旯清扫得干干静静,用抹布把长条椅擦一遍,花坛边的瓷砖亮得能照出人影来。绿化工忙着剪树、修草坪,不时地打电话:再送八平米草坪和和三百棵四季青来,还有,把植物园的龙爪槐挖一棵过来。挂了电话,嘴里嘟囔:“妈的,不就是个领导来看,有这么要命吗?”旁边的人说:“开玩笑,咱市最大的官,新官上任,说体察民情,这不,要到这来看看,谁第一个碰到钉子谁完蛋!”那天晚上忙到夜里十点,城管的带子和人在天亮后领导来前撤也走了。
清晨八点半,街道戒严;九点钟,警笛声由远而近。等待在公园门口的记者们翘首以盼,相机的电源打开,摄影师将摄像机抗在肩上,万事俱备。车到了近前,保护人员分散四周,闲杂人员被远远隔绝。头车的门被后车紧跑过来的人拉开,领导从车上下来,直了身子,轻拽一下纯白短袖的衣角,眼睛环视一周。一看就是领导,大后背的头型显出脑袋的智慧,金丝眼镜流露出文化的深厚,那眼神和气质无可比拟。周围的群众看到了领导,纷纷伸出手鼓掌表示欢迎。领导面带微笑,举起手轻轻挥动,然后随前面引导的人往公园走去,后面跟了一群别的领导和随从,记者和摄像人员在前方两侧边退边用设备留住这瞬间。
领导进了公园朝前看看,朝天空看看,朝地面看看,微笑着轻轻地点头。他走到长条椅边用食指在木条上一抹,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用双手使劲压了压,站起来笑着对旁边的人说:“很好,不错!”旁边又想起掌声。领导沿着广场边沿走了走,忽然他的目光盯到我,径直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问旁边的人是什么树?旁边的人赶紧叫了另一个人过来问了回给领导:“槐树。”领导没听清。旁边的人重复一遍:“槐树,槐,木字旁一个鬼字。”领导的脸瞬间变了,露出愠色,但马上又恢复到微笑,照例点了点头。旁边的人一直盯着领导的脸,他的脸也随之一颤发生着变化。领导左右看了看,微笑着绕过花坛向后面走去。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来了挖掘机、吊车和卡车,卡车上拉了一棵粗壮的白皮松树,估计有二百岁吧。我很快被挖出扔到广场上,那棵松树被栽到我站立的位置。两个干活的坐在我身上抽烟聊天,一个说:“这么好的树说不要就不要了?”一个说:“前段时间,书记来视察,看到这棵树后回去对赵秘书大发雷霆,说槐树是鬼,预示让这个城市是什么?还是个歪脖,歪脖是吊死鬼的地方,想干嘛?想吊他?”一个笑了:“领导都信这个。”一个说:“赵秘书吓坏了,说请领导放心,很快会处理好的!”一个问:“听说这棵树花了一百多万?”一个说:“领导说这是棵迎客松,只花了146万,你可不要出去胡嚷嚷。”一个惊讶地说:“我的爷呀!我不吃不喝三十年才能攒够买上这个破玩意的钱!”
我明白了,松树一歪就是迎客松,说是在招手。我一歪就成了歪脖树,是残疾,还成了吊死鬼树。哪有理可讲,还不全凭人的一张嘴。
现在说这些没有了意义,我要死了。一只乌鸦落到我身上,还拉了一摊白夹黑的屎,嘴里哇哇地叫,我听出来了,是“死啦!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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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 谭长征   编辑:梁  甫

作者简介


李社峰:高级工程师,陕西蓝田人,喜欢徒步、摄影、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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