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晚点的Z236
梁东方
Z236晚点了半个小时,所以检票的时候和周围其他的车次混在了一起。因为检票口上方显示屏上经常只显示正点上车的车次,对于晚点车次一般都是在最后才闪过。这样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检票就成了一个悬疑问题,导致周围坐着的旅客也都站了起来,聚拢在检票口,扶着栏杆等着。其实真正开始检票了才发现这趟车没有多少人上车,因为是长途,给本地留的票很少。
是啊,Z236晚点了半个小时,从广州那么远的地方来,还要到哈西那么远的地方去,晚半个小时似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正点的话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了呢。
所谓哈西就是哈尔滨西,车上的东北人,尤其是哈尔滨附近的人都这么说。他们的对话之中有一种东北式的干脆和利索,也有一种东北式的没有秘密的“坦白”。好像在东北是不需要什么不开诚布公的话语张力的,这样的话语格式是只属于他们地域范畴的互相辨识的尺度。
这虽然是一趟绿皮车,但是车厢已经完全是最先进的装备,空调极冷。以至于在外面热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一进入车厢立刻就会冷得哆嗦,赶紧找出衣服来穿上。这种过分的冷实际上很有利于平息人们在拥挤的车厢里的不良感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烦乱不安的状态变成平和与认头。
但是熟悉本地地理的人只要偶尔向窗外看一看也还是会为这样晚点的列车着急:它几乎是在以自行车的速度前进,走了好一会儿了也还没有到正定。它的晚点既可以凭着在合适的路段上开快一点挽回来一些,也很可能因为被迫让车而不得不缓行甚至停顿,从而晚上加晚。
不过,因为大多都是长途旅客,所以人们都比较安稳,都很认命,都很认同自己现在坐着或者站着的这个位置。不认同又有什么办法!走过去的一个推着大箱子的人对着手机说:我去补卧铺,要到沈阳以后才能有,先去排上。
很幸运,我的座位是挨着过道儿的,尽管旅程只有一小时,这也意味这在这个小时里我的一侧身体可以在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直接依着自己的座位的时候,歪向过道的空间里去,去舒展一下。
从Z236的这一节车厢里的情况可以想象,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们,这样拥在全国众多的列车上;包括隔着过道和我挨着的这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
老奶奶穿着暗红色的棉袄,头发纯白而面皮已经又黑又皱。她的棉袄和周围女孩们刚刚穿起来的短裤短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既是服饰的对照,同时也是衰老和青春的对照。
她脸上的皱纹有纵有横,每一条都不容置疑得清晰,每一条都有现在车厢里那些头面光滑的年轻女人们尚未经历的、当然还有可能不会经历的既往。她的拐杖已经油亮,每个部位都已经包浆。显然用了很多年了,拐杖已经是她日常触及最多的物件。
在列车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的手机,长途乘客更是连着自己的充电宝在看手机,但是几乎只有她是始终在看大家,因为她没有智能手机。一路上除了接电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拿出手机来过。
走廊里站着的一个没有座位的戴着很闪光的帽子的女子,突然开始大声说话,完全旁若无人而说的话都是我很熟悉的河间肃宁一带的话。话语里还出现了务尔头这个村庄名字。
人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只有对着手机语音或者接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样地高声起来。声情并茂,一点也不怕隐私泄露。
细细体会,这种完全进入情境忘掉了现实的乘客,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在藉此暂离车厢,让身心仿佛置于自由自在的环境之中一般地舒展一下。
火车到站,车厢里有几个人站起来,先向车门的位置移动了。周围大多数人都依然坐着,无动于衷地坐着,他们的目的地还在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的目光里对下车的人的轻松有一种本能的羡慕,也有一种不为所动的沉静。对于一路已经经过了无数次停车的长途旅客来说,这不过是又一次小小的暂停而已。他们对他们漫长的旅程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以在头脑里想象一下未来自己下车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些下车的人一样,背起包来,跺一跺脚,浑身抖一抖,然后终于可以离开这拥塞不堪的车厢的那一幕。不过显然更多的人是不愿意有这种想象的,否则心气一浮动,就失去继续乘坐的耐心了。那样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时候老奶奶的老年手机响亮地传出了铃声。她高声对着里面说:到保定了,明天就到哈尔滨了。所有人都看过来,都很吃惊,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的老年人,居然也是硬座一坐到底。所有比她年轻的人都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呢!何况这老奶奶一路上从无任何抱怨,她坐得很稳,很静。
走到站台上,大多数刚刚下来的乘客两眼都一味地盯着出站口的位置匆匆而去,没有谁再回头看一样那刚刚载着自己走了这么远的列车。甚至对于那些准备坐上这列自己刚刚逃出来的列车的人,还会有一种毫无缘由的悲悯:我已经自由了,可以在无碍的空间里呼吸和扭动胳膊腿了,而你们却不得不走进我刚刚离开的牢笼,自愿地失去自由啊。
这一天,无数乘客依然奔驰在中国纵横的铁路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