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赏花的方式
梁东方
在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还可以讨论赏花的方式的人生，不管怎么样都还是幸福的：相比于那些因为人生的紧急之事而无暇于季节的人来说，已经太过幸运；而时令正处于一个开始有百花盛开的季节，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分。
这并非说没有任何“烦恼”，而仅仅是在某些时刻可以暂时将那样的“烦恼”放下，放下以后，才能约略接近于客观意义与有意识地追求结合以后的某个程度上的人生真谛——俯仰四季。不管怎么样，生活还要继续，继续的生活之中有这样空间时间上的际遇，就已经阿弥陀佛矣。
接近春分，除了夜里，整个白天还大都是适合户外活动的宝贵季节。倏忽而去以后，初夏的阳光立刻就让上午八九点之后的户外人迹渐少，所以要抓紧春天的时间多到户外走走看看，看看各种各样的花儿——山桃、玉兰、迎春、连翘、榆叶梅、杏花、紫叶李、海棠……所有的花几乎都在一夜之间开放了，因为干旱，因为高温，花期都有程度不一的缩短，像是走过场一样，马上开了、马上落了，马上长了叶子。
这时候已经无需再去发现什么了，只需要坐在开花的树下，也许才是最正确的赏花方式。仰望一树盛开的花，花朵之上，如果恰好没有频繁的雾霾造成的含混不清的话，蓝天的背景使这种互文关系的参与者，不管是花朵是蓝天还是它们之间的人，都相得益彰：天更蓝，花更盛，人更美。
在花下坐定了，安静了，就会意识到闻起来似有若无的花香，没有一刻离开过你；山桃花的香，素雅又浓郁，艳丽又朴素，性感又端庄，妙不可言又不露痕迹。你有时候闻不到，大约只是因为没有坐定了，没有安静下来，不专注。
在花下坐着看书写字甚至睡觉的优势，不仅是时时可以闻到花香，看到花色，听见蜂飞，更有那种神思到了别的地方，突然回来，重新意识到看到了满树的春花的时候的再次惊喜，一如初见的惊喜。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一夜之间各种花纷纷开放，于是大家都出来看花，连一向偏僻无人的小路上都形成了拥堵之势；这样的拥堵之中既有赏花的群情，也有久处封闭状态之后的释放。不过，这种状态下，不要说再难觅别人未察我先觉的发现的意趣，即便是这样人山人海人云亦云的热闹本身，也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扰乱了花开的深远与寂静。
这是事情近于必然的两面吧：春盛以后，花开得密集，赫然，醒目，但是同时也就少了初春的蛛丝马迹的发现时刻的震撼力，人在花中经历了初见的刹那之后，很快又有了熟悉以后的不以为然。也许这还因为大家所见之花大多都已经是绿化树，是横平竖直的规划剪枝、刷白树脚、缠绕防虫的黄色胶带以后的花了。少有意外的旁逸斜出，少有自然的天工巧夺的不可逆料……
这自然还和那种一来一去，没有间隔、没有沉淀、没有时间长度的赏花方式有关：大多数人都是举着相机、带着狗或者是凑群地一走一过，便算是赏花了。少有人自由地与花为伴，与花安静地在一起。赏花其实是不需要一直盯着花的，只要在有花的背景里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又不打扰别人、不打扰花，便就是最好的赏花。
比如眼前这个在花开季节里近于随处可见的摄影团，带着模特的摄影团，他们一边拍照一边不停地打电话告诉正在赶来的影友怎么怎么走，这个电话来回打了多次，不知道是不是给同一个人打的。因为他们旁若无人，所以不得不听下来的感受就是双方的表达力、理解力和领悟力都堪忧；或者是他们要的就只是这种以拍花为由的话痨式的热闹，花本身反而无关紧要。
摄影的人聚群拍摄的话，自然也就谈不到艺术创作的独创性了。所谓影友，已经是与骑友、跑友、舞友同类的运动兴趣组织成员。如果日后看到他们拍摄的照片，想到在那些雷同的难分彼此的花朵美人的构图后面，居然就是这样无畏式的不以为意的喧嚷，凭着画面制造的一点点审美的虚幻，就真是连创作者自己也不曾相信过的虚幻了。
某些赏花人的呱躁和没完没了的话语，咋咋呼呼的打狼式的凑趣，破坏了花开的环境；他们自己不仅无知无觉，反而在享受一种肆意的快慰。这固然也算是一种“赏花”的方式，从无用的赏花其实更接近于人生的目的的角度上说，不管方式如何总之是来赏花的，性质上便已经是其作为人最美的时刻。但是，总觉着还是欠缺了些更沉静从而更深入的东西，也就是说还可以有更顺乎天地人伦的美。
也许真正赏花还是应该一个人，不孤独无以体会花的气质；即使要一同赏花，大致上也要先有对花的珍惜和因为挚爱而来的小心。安静地优雅地不打扰他人的、也不打扰花朵的赏花状态，才是好的；那种呼喊作势的赏花，是对赏花这种人类的雅致行为的否定，也同时是对自我的否定。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方式，不认同只需敬而远之即可，去找那些没有他们的花树之下赏花即可。对于自己来说，这种“找”更多的还是时间上的错位，就是在早春时节里发现春天最初的迹象的“找”。
随着春分来临，这样的找已经接近尾声，自己对于春天的速写式描绘也要告一段落了。人生中又一个春天即将过去，时间与季节的感受自然还会源源不断的到来，但是从冬天到春天的那种剧烈变化中的持续兴奋，至少又要告退一年了。
我们在大地上的栖息感受，因为人生中的林林总总而无暇抽身，因为永远不会断线的琐事纠缠而久涉冗余，因为越来也庞大的城市阻隔而每每被切断；我们对季节的观察体会和无尽爱意，又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不得不缩减成了一年一度的集体看花式的热闹，这种大的趋势是无以改变的，要改变的就只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