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沙果

梁东方

很多年都没有吃过沙果了，这种比苹果小、比海棠大的果实似乎只存在过遥远的童年记忆里，酸涩的记忆里。那时候其实很少有买沙果吃的经历，大多不过是沙果在树上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摘下来一个吃的青涩与短暂印象。

现在其作为商品水果再次出现在很是丰富的水果市场上，与同为蔷薇科的其他商品水果，比如苹果梨桃比起来，价格一点也不更低。

不过作为个头非常奇特，比几乎所有其可供食用的同门姐妹都要小的一种水果，沙果红红黄黄的外皮所形成的一种具体而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格式还是很招人喜欢的。买回来不吃只看也是值得的：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宝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就是项链，单独一个挂在胸前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装饰；它们的确更像是上天所赐的某种只可观赏不可嘴咬的珍玩。不过吃还是可以吃的，因为一下子就可以买很多个，吃了一个两个不影响继续观赏它们的秀色。水果之强于珍珠宝石者，就在于这种可以一下子买很多而且还能吃、吃了还能买的优势。相比之下，珍珠宝石的只能看不能吃，不能常有常新、随时置换的优点，反而倒成了缺点了。人类那种追求美的永恒，美的一成不变的幻想，在宝石与水果这样的问题上，倒是可以就势反思反思了。美从来都是一瞬间，正如生命也是一瞬间。在这样主体客体都是一瞬间的人间，去追求什么永恒，岂不南辕北辙！

沙果的形式感之外，吃起来的时候，还就是有一股苹果也好梨也好都没有的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只能是：沙。沙果的沙正是它作为水果的最大特点，一口咬下去，半个沙果已经进到了嘴里，没有大苹果一次很难吃完之虞；而且咀嚼之间，的确是有一种沙沙的感觉。端详沙果的果肉，也未见有什么明显的粗糙颗粒，找不到沙瓤西瓜那种令人垂涎的沙子表面的视觉效果，这种沙沙的感觉从何而来呢？何以沙果的沙就比之任何别的水果都特殊，任何别的水果都没有这种沙沙的感觉呢！尽管某些以松软沙为特征的苹果，在口感上也可以说是沙的，但是依旧没有沙果这种既沙又脆的奇妙特质。

这个疑问本身就是非常美好的，有没有答案都很美好，它已经说明了你能抛开人生的其他，在这一时刻里专心致志于一种自然物与人的口感观感之间的紧密联系。这就是生命的体验，就是人还健康、基本健康地生活着、容身万物地体验着这个世界上的无尽的美的证明。

沙果的个头像是没有长大就已经成熟的苹果，沙果的酸甜略涩的口感也像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苹果。但是沙果绝不是小苹果，更不是苹果的侏儒，沙果就是沙果，它在关键基因序列的某个关节点上一定与苹果有所差异。

这种差异很早就已经有了分野：沙果长在树上的样子与苹果长在树上也是不大一样的。沙果树的树形更高，更尖，更有原始的蔷薇科果木的本来模样。这也许是沙果树可以不必求大而频繁剪枝，可以追求数量，而不一定非要像苹果那样一味追求个大。沙果坐果密集，连串累枝，形成果实的瀑布，果实的瀑布由小小的绿色变成小小的红色，其间的过程充满了可以直接目睹的令人惊喜不已的形式感。

在所有被自己忽略的生命流程中的美里，沙果是自己有幸重拾的一种。我因为住在郊外，多次经过沙果树下，看到它们挂在树上的美而改变了原来买水果的习惯，再次尝试了沙果这种久违的美食，找回了人生中又一种虽然微小但是也很重要的体验。它是食，也是“色”，还是遍布我们其实并不漫长的一生之中的、诸多生之欢欣中的，又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