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郊菜市场

梁东方

去南郊菜市场一定要带上钱包。是手机钱包之外的那种实实在在的钱包,里面有现金的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现金来,这样的经验既熟悉又陌生,距离上一次使用已经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一张十元的纸币、一张五元的纸币,一枚一元的硬币,一枚黄色的五毛硬币,每一样都带着一种久违了的老熟人式的主要是因为隔绝而产生的亲切。

之所以要用现金交易,无他,只因为南郊菜市场交易大厅之外的自产自销区的老人们大多没有二维码,不能扫码收钱;不带现金的话就需要找有二维码牌子的人,扫到那里,人家再拿出现金来给卖菜的人。这很麻烦,也并非经常能成功,往往因为扫码的事情而把生意弄黄了。生意黄了老人们也不改初心,依旧不肯弄一个二维码牌子;他们不愿意接受那些复杂的玩意儿,他们不肯改变,只愿意重复。这一点南北方的老人,哪里哪里的老人大概率的都是一样的。

类似的情况还有:这里交易使用的基本上都本地方言,太仓嘉定方言在北方人听来和上海话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听不懂,连数字也需要分辨一下,重复一下以确认到底是多少钱。每当有买菜人从排列的满满当当的卖菜摊位前走过,老人们就会伸出手来,指指他摊在地上的菜,用这种初来乍到者听不明白但是大致是可以猜到的语言望着你,招呼你去买他已经剥出来的蚕豆、玉米,自家种的哈密瓜和白瓜,特别粗壮的老黄瓜,小小的茄子,剧烈弯曲着的青椒,红绿色的苋菜,上海青,空心菜,号称皇帝菜的茼蒿(旱茼蒿据说比水茼蒿更好),至于包菜、豆角之类的大路菜就更不必提了。

这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菜”是艾蒿,两块钱一把,几乎人人都会买上一把两把地倒提着,夹在各种各样的其他菜里走出市场,走到这个季节的各自家中去。端午在即,这种被赋予了特殊含义的野草的价值就只在这个时候,一年一度,再有就需要明年。大家在艾蒿的交易过程中使用的方言与这种散发着特殊味道的当季植被的文化气息显得非常匹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用普通话说出来的这种物事,好像就应该是用这种方言来描述的。

与这种交易语言相应的是电子秤的比例并不高,几乎有一半还是杆秤,杆秤的度量衡方式据说很容易作假,不过大家都声称是常年在这里卖菜,不可能为了这一点缺斤短两的小利就耍秤杆。实际上电子秤也并不就是一定诚信的,诚信的永远是人,不是工具。抱着怀疑态度买菜的人,往往会到别人那里的称上去复称,甚至有的人直接丢下不要了。不过大多数情况买卖双方还都是互相信任的,甚至这种信任的普遍程度在我经历过的南北方的诸多菜市场上还是比较高的,一如本地民风一样,诚实守信、温和平静是在菜市场这样的地方也没有两样。

这里的蔬菜品种和北方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各种青菜明显要多,即使是盛夏季节,北方的青菜品种也屈指可数,尤其是叶菜,太仓本地的物产因为雨水频仍而异常茁壮,产量也很大;尽管这并没有导致绝对价格比北方低,但是价格高是本地总体消费水平支撑着的,物产的量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因为江河湖泊遍布,距离大海也不远,所以本地水产有很明显的优势:不仅淡水鱼虾螃蟹的品种多样,而且海产也很多,尤其是鲜带鱼,这在北方是极其少见的。这样的物产特点直接造就了本地的饮食特征,动物蛋白以水产为主,蔬菜种类以当季的鲜菜当家。这样的饮食结构加上平易和睦的性格状态,还有很是优越的气候条件,就使得本土居民中胖子的比例不高,长寿者亦不在少数。

这个菜市场在几乎完全消灭了地摊的城市里已经是不多有的异数,不仅周边的人们来此采购,方圆多少里的人们也有很多开车过来的。这导致周围的停车非常紧张,不管是村委会前面的还是沿着马路的,都一位难求。至于北仓桥西的十字街上是不准停车的,要停车就得到北仓桥东边去找地方了。那里的村庄住户已经拆了很多,还留着一些稀疏的房舍,保持着过去村庄里的生活状态:不管狭窄还是宽敞,每家都是独门独院,门前一般都会有一棵大树,树下的河道里经常还会有船舶驶过,一派江南景象。一口孤零零的南郊井,旁边竖着文物保护的碑。低头一看,水面就在距离井十几厘米的地方,水位非常高。这是北方动不动上百米、几百米的地下才能见到水的地方来的人完全不能想象的。有水才有生命,水旺人才能旺,才谈得到生活质量。

这村子里已经拆出来的大片的空地,现在还没有被开发建设,因为还有些房子点缀其间。这就形成了很多可以放车的地方,形成了城市里非常罕见的空旷。把车放在这里走着去菜市场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可以沿街将所有小门脸的各种店铺都看一个遍。虽然已经不再是乡村格局,但是十字路口四个方向上都是两层楼的低矮建筑,人走在路上视觉上没有压抑感,还是比在高楼大厦的城市街道上要舒展舒适很多。在去买菜的路上和买菜回来的路上,都可以不紧不慢地享受一下这样罕见的低矮建筑之间形成的宜人人居与商业格局。

当然谁都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大概率的情况几乎肯定是未来全部拆光,连着已经形成十字街的两层楼的新村庄也将被拆除,然后盖起尽量高的高楼来,腾出地皮来让效益最大化。这不仅是太仓的必然,也是这个时代里全国各地的必然。如果未来还有一种把现在这些高楼大厦进一步集约化的方式,比如将全部人口装到一栋通天的高楼里去,以腾出更多的土地进行所谓建设的模式的话,就将继续会在全国出现那样通天高楼林立的景象。那时候的电梯是不是会改成上下垂直开行的高铁才能充分满足人们进出家门的需要,也未可知。

好在一切还都没有发展到极端,在我们生命中的时间里还有幸能在南郊菜市场这样的地方买菜,还能穿过两层楼的街区,何其有幸。以这样的角度观之,菜市场上的一切,菜和人、称和分量等等,就都是可以永远记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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