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在滹沱河河滩的广袤大地上
梁东方
这里距离城市、距离公路实际上都不远。因为在近于无人的寂静里,一直能听到不远处隆隆的汽车的轰鸣声,一直能听到千万人口聚集在一个城市里的时候那种类似“天籁”的嗡嗡声。
但是这里因为曾经有过一条奔流了千百年的大河,因为大河虽然没有了水可是依然保持着一条大河的驱壳,不能建筑,不能种植,所以还拥有一份近乎野地的树木茅草唱主角的植被状态;所以尽管能听到见远方的喧嚣,眼前却满都是寂静。这种相对而言的寂静,予人以惊喜地存在着。
这是我骑车加徒步迤逦而行,终于找到的寂静。在这里聆听这样的寂静,已经是这个时代里的一种奢侈;奇怪的是,它也同时是没有谁太过在乎的奢侈。否则就不会在这样大好的时候无人问津了,除了几个一大早就骑车带着口袋而来的大妈。
她们在收获过了的胡萝卜地和红薯地里,用随身带着的铲子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寻找着遗漏的萝卜和红薯。中午的时候口袋就都鼓鼓的了,她们坐在自己鼓鼓的萝卜红薯口袋边的沙地上,吃着自带的食物,对于整个环境中庞大的寂静,却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她们在这里已经不再高声,她们闷头劳动和劳动之余的歇息,都与环境一致着,安静着。安静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即使是中午阳光最好最明亮的时候,人们也要小心,也会自然而然地噤声。
有所敬畏才会有所收敛。在一种普遍的永恒的美中,人也会跟上那硕大的沉默无所不在的节奏,面对高远不见的神秘存在的同时,也就可以面对自己的真实的内心。这让人意识到她们或者也不是很在乎那捡回去的一口袋小萝卜和小红薯作为物的价值,她们也是通过这样名正言顺可以解释得开的形式,来体验这种寂静的。
顺着河边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区的野地走,这样的状态就能一直持续,即便是行之不远,亦因为处处都有不一样的植被变化和形貌,而让人感觉已经走了很远,看了很多。
逶迤起伏的小路,穿行在树叶黄绿的林间;地皮上的茅草像是动物的皮毛,在黄白相间的颜色和随风摇摆的柔顺里,隐藏着下一时刻下一个季节的生机。
苗圃是这种地方最经常的土地使用方式,落满了锈色的大梧桐叶子的小梧桐树苗圃里,依然有更多的叶子还在树枝上黄黄绿绿地挂着,将头顶上的天空衬托得格外瓦蓝。
苗圃边的水渠里,正发出一阵阵呜咽似的嘶吼,好像要有水流奔腾而出。果然,树边的水闸那里走出来一个刚刚开了抽水机灌了一桶水的汉子。他将水桶放在电动车的踏板上,慢慢地带走了。
他的电动车小心翼翼地走着,开进了两侧都是高高的大杨树、地面上都是落叶的林荫道。林荫道上的落叶,在车轮碾过的时候,一片脆响;一片使周围的寂静更其寂静的脆响。
树林边缘的水渠上的植物品种格外多样,尽管大多数都已经枯萎,但是依然可以从枯萎的不同姿态上、从现在果实的样子里,分辨出当初叶子和花朵的形状,感受到一种植物多样性的缤纷。
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丁字路口边,我发现了一块类似碌碡的石头,仔细看又像是一段水泥电线杆儿,不过表面上已经被密集的锛过凿过,虽然凹凸不平却也是难得的座位。
坐在这里,就不想走了。这是很少见的,一般骑车漫行是很难在一个地方一直待下去的。这里的吸引力来源于正午时分的和缓,来源于周围草木的绝对原生态。所有的蒿草上都结满了籽儿,麻雀在这些摇摇晃晃的蒿草上成群地起落,小脑袋不停地啄食着,享受着它们集体的大餐。一侧的田地里的核桃树都已经光秃秃的了,另一侧的桃树林里依然有暗红的叶片斑斓而顽强地挂在树枝之间。这样看看草,看看树,再看地上的车辙,看它们在这个小路口以圆润的弧度做三个方向上的拐弯的时候留下的清晰痕迹。
一抬头,看见一只大黑狗两只小黄狗正从一侧的道路上走来。两只小黄狗在前,自顾自地玩耍着,大黑狗在后时不时地趴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孩子们嬉闹。走到距离我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它们同时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思考着我是不是会对它们三母子形成威胁。我做了个手势请它们安全通过,但是它们还是很犹豫;经过一番思考,黑狗考虑还是不能冒险,于是就带着两只小黄狗原路返回了。
这个插曲马上过去,我继续听着手机里的广播,吃饭盒里带着的午饭。吃着吃着,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小黄狗已经从身后的麦地里悄悄地走了过去。它们无声无息地和我做的这个游戏之中,藏着它们作为流浪狗的小心,小心是它们屡试不爽的生存智慧。
突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一个带着农具的汉子开着摩托车一溜烟地通过这里,浓重的汽油味道和烟味儿一起在空中滞留了一下,然后才借着摩托车经过之后带起来的一点点风,慢慢飘散。
又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经过的喧嚣彻底平复以后好一会儿,那几个带着萝卜口袋红薯口袋的大妈从远远的地方骑车而过。她们严格按照来的时候的路径走,她们不知道还有更好的路,更平整更安静的路。实际上,因为所有的庄稼都已经收获,万物收敛,人迹稀疏,虫虫蚁蚁也没有了踪影,大地上哪里都是可以走的路。
我推着车子走上这更平整更安静的小路的时候,走上这哪里都是路的大地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和午后的寂静正和煦地照拂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衰草寒烟的季节里,这样午后时分的温热,让人依稀记起春夏时节大地上曾经的生机。那些生机里伴随的热浪已经完全遁去,现在剩下的就只是风平浪静的适宜。这样的风平浪静的适宜,正是初冬时节第一拨寒流过去以后气温回升的所谓小阳春里,一份至为独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