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自然笔记》-362【最后的公牦牛(1)】
静
它已经很久没进一点食物了,久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多久,似乎是两个日出那么久,又好像是三个!因为腹部那致命的撕裂开的伤口迫使它必须尽快找到一个避风的处所。他已经走了很久,顺着腿部汩汩流下的殷红的血已经和厚而长的毛黏连在一起,在风沙和寒冷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一根根坚硬的散发浓重血腥味的暗红色的条状物。冷风从后面锲而不舍地一路追随,每刮来一股,腹痛就很痉挛地抽搐一次,而每抽搐一次就会渗一次血,它甚至能嗅到那刺鼻的挥之不去的血特有的腥臭味——这味道能把远处的狼和雪豹招来,引来杀身之祸,让自己万劫不复!
远处有一小块起伏较大的坡地,好巧的是,坡地的一侧是背风的,而处于较高地势的他只要能伸出头就能以居高临下的优势窥视到周边。他暗暗吸了口气,扬起脖颈,目光坚定——只要能撑过今晚,他就能赶上种群!远远再最后看一眼就安心离开。毕竟,他曾经是那个种群的首领,是唯一的权威:他带领大家一起击退过野心勃勃环伺的群狼;他夜不能寐呵护过刚刚出生的幼牦牛;他也在寒冷缺食的严冬为整个族群的食物而忧心忡忡——他是功臣,功臣是不能为大家所忘怀的!他从来就没有泄气过,他从小就有着过人的力气和足够的胆量……
坡地不好爬,每前进一步,他就感觉到伤口炸裂一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在太阳落山前找个休息的地方,也许半夜就会遭遇不幸。天和地被色彩一分为二,他恰好站在分界线上,孤独得像个幽灵!他开始吃力地攀登,他不知道的是,每攀登一次,伤口的血就毫不留情地从他的腹腔喷薄而出,甚至不接触皮毛,直接溅落到冷漠的灰黄大地。他的后腿在哆嗦,似乎每前进一步都是自己在和自己较真,他的呼吸开始艰难起来,肺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留了很细小的一个通道——一个让他艰于呼吸的狭窄缝隙。
他苦笑了,他蔑视了,这个规模的小坡就在前几日于他而言不过尔尔。怎会如此不堪,不堪到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话自己!他鼻孔张得更大,眼睛死死盯住前面不过几十步之遥的那块高地,黄昏的太阳是温和的,洒下的光被高地上的弧形走势很好地切割成两个对立的色彩,迎风面是金黄的,而背风面是黢黑的,这黢黑在月光升起后能很好地做他的掩体。
这个坡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换句话说,他必须得登上这个坡地。他抖了抖身上厚厚的毛,这是他的习惯——每次给自己打气时,都是这样的一个程序,可是,这个打气的效果只持续了几步,他就又开始更加剧烈地抖动,这次甚至更早。他感觉到了一种寒冷,从未有过的寒冷,有别于那种天气原因或者疾病又或者害怕带来的寒冷。这种寒冷裹挟着一种无力感,甚至这种无力感促使他随时都能就地倒下,他开始因为这种寒冷而害怕!
很久以前,因为调皮而走单,他清楚地记得竟然与一只饥肠辘辘的雪豹不期而遇。狭路相逢,他并没有一点害怕,他扬起不肯屈服的倔强的头,四肢紧紧抓地,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畏惧,就这样和雪豹近距离地对视,他清楚地听到风吹雪豹皮毛的簌簌声。雪豹张开大口时把口腔里热烘烘的带有动物腐烂味道的气体直直地喷向他的鼻孔,很原始的挑衅,也很奏效!但这招对于他来说只是嗤之以鼻的小蔑视,他低下头颅亮出粗壮结实的犄角,那犄角是勇者心头迎风猎猎的旌旗,是不肯退却的号角,他从喉咙的最深处低低地发出一个前进的指令,然后猛地冲向雪豹,那豹子似乎错愕地闪躲过去,退了几步,很失望地远远上下观察他,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荒原深处走去,留在他脑中的是雪豹垂得很长的如袋子一样空空的肚皮和肚皮下几个凸出来的淡红色奶头。他余怒未消的脑袋中甚至不可思议地闪出些许的怜悯来……
那是他早期引以为傲的辉煌之一,直到他的母亲告诉他那是怎样的一种危险之后他才从脊梁深处冒出后怕的寒冷。想到此,他抖了抖精神,奋力向上攀登了几大步,距离最高处仅有几步之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眩晕感,那个明暗的分界线在他的面前忽远忽近,忽清晰忽朦胧,它用力地甩甩脑袋,可还是保持不了平衡,他狠狠地喘着几口粗气,身体好像不断地增长,重量好像不断地在增加,四条腿于他而言就像四根孱弱无力的秸秆,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站不起来了,他终于颓废而认命地匍匐在地上。
眼前,目的地只有几个他的身躯那么远,可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前进都是一种新的开始和新的折磨。他试图站起来,但毫无意义,他甚至感到冰冷而绝情的大地正通过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在偷取他的热量,他低低地吼,可是这吼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到这个声音。没有声音并不代表没有反抗,他蜷起前肢当做支点,似乎轻松了一些,借着一点力气,他向前挪了两个他身体的距离,虽然伤口和地面的摩擦让他痛不欲生……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血痕,那血痕要么如梅花的滴溅状,要么是不均匀的抹痕状。他心里一惊:这会给自己带来致命威胁的,可是他顾不上了,眼下,必须得爬到背风坡,他自从受伤后就滴水未进,甚至他舔到的舌头表面就如干旱许久龟裂的土地。他太虚弱了,虚弱到命悬一线了。一步之遥对于他犹如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他回过头,远方——那夏天绿草茵茵的美景依稀在脑畔,仿佛他的族群还在他的带领下在这里自由自在觅食、嬉戏、繁衍和享受……
一个不祥的预感蹭地一下溜进他的脑际,不!很快他坚定地予以否定,他不会死的!他狠狠地把后蹄插入初冬的冻土中,摇摇晃晃地支撑起后半个身体,只一侧身体,那庞然大物如黑色的小石头一样骨碌碌地从顶上滚落到背风处。浑身疼痛欲裂,好在没有了寒风的侵扰,几百公斤的身体暂时不会赤裸裸地呈现在狼群的眼前。想到狼群,他着实一紧张,遭遇战这种事不是每天都能发生的!
文字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