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评论家时代,我们有权评价“看不懂”的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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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NOWNESS,嘉宾:夏乔伊(艺术家)、赵阿萌(艺术从业者,abC艺术书奖负责人,《初学者电台》主播)、高露迪(艺术家 )
从诞生之初,艺术就面对着“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争议,互联网时代尤其如此:人人都是评论家和意见领袖的时代,“我觉得/我认为”的声音,似乎正在压过原本的专业评论者们的声音。这对艺术和艺术家来说是好事情吗?在这个时代,艺术还有高下之分吗?如果有,这样的标准该由大众还是由“业内”来制定?
本期圆一桌,我们请来了三位艺术界从业人士,和他们聊聊在当代艺术与大众之间的关系。
作为观众的大众:把艺术当背景板自拍的那群人,反而可能是让艺术最物尽其用的人吗?
N:现在不少观众去美术馆,有一种“去验证”的心态,就是媒体、艺术评论家、KOL 先告诉你这个展有多厉害,然后人们去体验“那种体验”。有不少人为了提升自己的鉴赏能力,听很多讲授,翻阅指南、讲解类图书,付出了巨大努力,但是在观看艺术品的时候,反而只能看艺术品已经事先就有了的符号,“这是梵高的画”“这是布尔乔亚的蜘蛛腿”。艺术家的名字成为品牌,可以脱离作品售卖。
对普通大众(没经过专业美术知识训练的人)而言,去看一张“大师”原画,即便看不出它好在哪里,但依然会获得巨大的满足,这是一种艺术刻奇吗?如何看待这种“符号化”的观看作品方式?
夏乔伊:我觉得艺术本身,例如绘画,音乐,建筑等等艺术形式都能为观众带来视觉,听觉和思觉的冲击,这是艺术最基本的功能,即使不一定马上能理解作品的来龙去脉,但是感官的刺激也能给人来带满足感。艺术作为一门学科,将艺术家和作品符号化是方便我们记忆和梳理艺史,光听符号却不了解符号背后的意义是“懒观众”问题,不是符号化的问题。
赵阿萌:进入一个领域总是需要过程的,很多艺术从业者不也是从“这是塞尚的苹果”“这是博伊斯的黄油”开始的嘛,那大众这样去了解艺术史就更无可厚非了。倒是艺术知识传播者应该有点儿自我要求,能不能在“5 分钟看完西方艺术史”以外,再谈谈为什么是苹果,为什么是黄油。
高露迪:人们在处理接受到的讯息时大部分都会给予标签化的反应,特别是在这个讯息极度发达的今天。而我看到的作品本身,可能和一般观众看到的些不同,但都是在观察作品,这点上其实是一样的,即使只是当作拍照背景。
我觉得“符号化”没太大问题,它让艺术更多的介入一般生活,也使得艺术更多元化,说到“符号化”必然想到《蒙娜丽莎》,一个全球人眼中的作品。
作为评论家的大众:人人都是评论家时代,什么是好艺术和坏艺术的评判标准?
N:社交网络里,人人都在下判断,人人都在评论,人们不再那么信任传统的艺术评论,如今好艺术和坏艺术的评判标准,似乎逐渐在交给市场。人人都是评论家时代,什么是好艺术和坏艺术的评判标准?
夏乔伊:“人人都是评论家”的评论大多是情况下是个人喜好和趣味的表达,有幸借助网络将他的趣味告知更多人,但很难动摇作品的内核和艺术界。至于艺术判断标准被市场主导的错觉是因为大众接触到的新闻总是“某某艺术家创新拍卖记录”,所以误以为市场决定了艺术的好坏。但事实上,“市场”是收藏界对一件艺术品市值的“响应”,而不是艺术的主导。并且我们要警惕将市场价值与艺术价值粗暴地划上等号。
赵阿萌:所谓“社交网络里人们不再那么信任艺术评论”,其实只是不信任“当代艺术“的相关评论吧,毕竟没人跳出来否认米开朗琪罗的价值,印象派作品也是人见人爱——即使“印象派”这个词在它诞生的年代甚至是一个贬损的词汇。后者也许是个好例子,让我们意识到,正确评价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总是格外地艰难。实际上,很多如今留名艺术史的大师在当年都不是获得最高评价的那个,而我们现在如数家珍的“经典”,则是经过了时间最严格考验的胜出者,在数百年千年后仍在影响着人类文明。与之相比,当代艺术就像一杯没有经过时间沉淀的泥沙水,看起来必定是“浑浊不清”的。
但这种“浑浊不清”有时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历史既然是由人来书写,就不可能是绝对公正的。随着权力结构发生变化,我们也看到已经盖棺定论的历史在重新被书写,“经典”在重新被讨论。而正在发生的艺术,因为你的“在场”,因为你有着无法替代的亲历者的身份,你当然有权利自己来做筛选。如果“人人都是评论家”意味着人人都愿意花时间去接触、了解艺术,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判断标准,那听起来简直是太理想的状况了(至于那些看都不看就转发甩出一句“垃圾”的网友,也真好意思叫“评论家”么)。
高露迪:我觉得“评论家”要有理有据,逻辑清晰,来和艺术家 battle 一下,自然就看出了标准。而市场只是这个标准的其中一个因素罢了。
作为艺术家的大众:艺术是不是越来越像了,艺术是不是越来越民间了?
N:现如今,各种修图和剪辑软件,让许多人能做出不少“艺术创作”。社交网络里,经常出现许多类似“行为艺术”的短视频和照片,但制作的人往往自己并没有创作意识。如果用类似“民科”的称呼,各种 meme、段子、P图、短视频里也会出现不少“民艺”。
怎么看待社交网络里的“偶然艺术”?以及如今的“民艺”,或者说“野生”艺术家?
夏乔伊:艺术越来越像是全球化和互联网背景下的必然结果。我们总是追求新鲜的、进步的艺术,但就艺术的“趣味性”总是在摇摆,他是呈波状的,弹性的。做艺术的权力本来就属于每一个人,博伊斯提出所谓”人人都是艺术家”在这里是成立的,比如,民艺是一种不需要他人认可的自我表达,它也许更具有娱乐性。与之不同的当代艺术则是从当下和艺术史发出发,进行先锋性地批判,同时还要寻求”艺术界“的认同,两者隶属不同的体系,并不存在冲突。
就拿音乐来打比方,有人做流行,有人做古典,不同群体的听众会选择相应趣味的音乐来听。视觉艺术也一样,它需要的是多样性,而不是统一性。
赵阿萌:我们的确常常会看到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疯狂转发某条视频,说“这是当代艺术”。这类视频往往是脱离了社会主流审美,或难以用常规逻辑去分析的,却总是自带一种令人着迷的“魔性”。
将其评价为“当代艺术”自然是句玩笑话,但若进一步探究,则会发现它正符合了人们对于当代艺术的印象:不合常规、难以理解。它们带来的相似感受是人们作出如上评语的直接原因,与此同时,当代艺术从业者时常流露出的傲慢及单向输出姿态则可能引发大众更潜层的微妙心理:将美术馆里的艺术品与网上病毒传播的小视频划上等号,是对那些傲慢精英再好不过的“回应”。
但除了戏谑的成分,当人们对着一个在主流评价体系里显然不是艺术、不是文学的事物发出“这是艺术”、“这是文学”的感慨时,是否也可能存在一种情况,即它真的达到了这样的一种强度,引发了类似被艺术或文学所触动时的感受?那么,我们是否就可以说,它是艺术、它是文学?
在这里我并不想去谈艺术界自己的界定标准,毕竟杜尚的《泉》已经是一百年多前的作品了。我倒是想起又吉直树的一个故事。
又吉是喜剧艺人出身,同时也是一位获得过芥川奖的作家。也许正因为这个特殊身份,他在喜剧界的前辈大悟常常会跟他玩一个关于“文学”的小游戏。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大悟随意举出一个日常事物,问他“这是纯文学吗?”然后由又吉给出判定及理由。在大部分情况下,又吉都会给出肯定的回答,并以一套叙事将这个日常的事物转变为文学的意象——在他的语言中,天空是纯文学、飞鸟当然是纯文学,你手中的芋头酒也有着十足的文学性呢!
这些“文学讨论”其实只是两个好友下酒时消遣用的醉话罢了,但与此同时,大悟的提问是明显带有挑战意味的:我们都是喜剧艺人,但你的身份是大作家了,人们叫你“又吉先生”了,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是文学?然而对又吉而言,他的应对方式甚至有了些许禅机的意味:文学性也好,诗意也好,就存在于日常之中,一切都可以是文学的。而作家的工作,只是令它们显现出来。
在这个层面上,如果你看到“艺术”,甚至被其触动,那就不妨肯定地说:这是当代艺术。它好过“否认”——无论是来自大众对其不能理解的当代艺术的否认,还是艺术家对这些民间无自觉创作的否认——并在最乐观的情况下,藉由“肯定”,去导向艺术核心的价值所在。
高露迪:这和 21 世纪知识与技术的下沉有极大关系,你说的那些让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有趣,这才是大众日常需要的。而且这些让我的素材库更加丰富,也带来了很多反思。
作为方向标的大众:艺术引导大众的方式,是否已经向大众引导艺术的方向倾斜?
N:为了满足大众自拍需求,美术馆里越来越多的拍照打卡式展览,许多艺术家也在以“增加噱头”“热搜预定”式的方式搞创作,以获得更多点赞、得到更多粉丝为目的。
艺术引导大众的方式,是否已经向大众引导艺术的方向倾斜?如何看待如今大众喜好对艺术的影响?
夏乔伊:我不认为一个常年做”打卡展“的美术机构和只做“热搜预定”的艺术家能长久地做下去。这些”自拍展“展出的是否是艺术也有待考究。
很多时候即使是严肃的艺术也会有很多人去自拍,比如每天在《蒙娜丽莎》面前要自拍的人数不胜数,本质上我觉得和作品自拍是一种最直接和廉价的方法去“消费”一把艺术,很难说孰是孰非。
如果你说的大众是指宏观上所有人类群体的话,那么”大众“对艺术有引导性的,比如印象派取代了古典学院派隐射的就是资产阶级与贵族之间的艺术趣味争夺战,现代主义之后的每一代艺术家都在和观众博弈。如果你说的是微观上的“自拍”个体,那么他们引导的是一股自拍风潮的产业,和艺术没什么关系。
赵阿萌:“由于大多数艺术作品现代都是通过摄影复制品而为人所知晓,因此摄影——以及源自摄影模式的艺术活动和源自摄影品味的品味习惯——已经决定性地改变了传统美术和传统的品味标准,包括艺术作品这一概念本身。……最后,照片已变成如此无处不在的视觉经验,以至于我们现在到处可见制造出来供拍照的艺术品。……现代主义高级艺术和商业美术在我们这个时代所走的独特方向的原型,都是摄影:即将艺术转化为超艺术或媒体。……无可避免的是,愈来愈多的艺术将会被设计成以照片的方式告终。”(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
苏珊·桑塔格这段话读起来就像在点评现在这些为拍照而策划的“艺术”展览,但它其实写于 1977 年。
在桑塔格(以及她所引用的麦克卢汉)的洞察里,这并非是“大众喜好对艺术产生影响”,而是传播媒介早已掌控主动权,在反过来影响甚至决定媒介里的一切内容生产,从而支配大众的喜好与认知。
与 43 年前不同的是,如果说当时的创作者对此并没有充分的自觉/警觉,那么现在的打卡网红展则是有意识地、主动地选择被支配,自愿成为传播链条里的工蚁。
高露迪:这个时代是“明星”的,所以很多人想成名,成名后挣钱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这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貌似网红展解决了名和利的问题,但留下的是无尽的乏味和空虚。大众需要的是内容和愉悦,所以自然有了这些展览,而且也是因为这些展览,让看展览成为了一个风尚,希望在之后,相对严肃的艺术展览也能吸引大众,并且开启大众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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