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高剑父:雄肆逸宕,如黄钟大吕之响(下)
对于“撞粉”法的具体操作方式,高剑父在该文中有如下简述:“即以粉撞入色中使粉浮于色面,于是润泽松化而有粉光了。在一花一瓣当中,不须着意染光阴,惟以浓淡厚薄的粉的本身为光阴。”对于“撞水”法,他又在该文中写道:“师(居廉)写叶,则以水注入色中,从向阳方面注入,使聚于阴的方面。如此则注水的地方淡而白,就可成为那叶的光线,且利用光线外不匀的水渍干后或深或浅,正所以见叶面之凹凸也。不须刻意渲染,而一叶中的光阴凹凸毕现,撞水的奥妙在此。”
用这种技法绘出来的作品颇受社会人士喜爱,而后居廉在十香园内广收门徒,培养出的弟子达几十人之多,这些人在同治、光绪年间活跃于广东画坛,被人称为“居门一派”。
1900年,高剑父前往澳门的格致书院去读书,这是一所由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高剑父在上课之余跟法国画家麦拉学习炭笔素描和油画技法,由此而掌握了西方绘画技巧,为他今后的“折衷中西”打下了基础。后来高剑父返回广州在述善学堂做教员,而当时的述善学堂内还有一位名叫山本梅涯的日本画家,此人觉得高剑父有很好的绘画基础,劝高前往日本留学,以便进一步提高绘画技巧及拓展眼界。
于是在1906年,高剑父去到香港,在此乘轮船前往日本。简又文在《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中写道:“先生并不以此初级成就自满,求学问、求深造之欲之志益炽益坚,乃从事于储薪金以备游学东洋之费用。翌年,即辞职东渡,尽留其蓄积于奇峰以作养病之资(奇峰体弱多病),仅囊三十余金只身赴香港,转轮渡赴日;盖其曾闻东京有留日同乡会之设,能助祖国学生来求学也。”
看来高剑父也认为自己有前往日本深造的必要,经过一年的准备,凑到了一些费用后,他便辞职东渡,临走前还留下了一些积蓄给弟弟高奇峰,以便让弟弟安心养病。然而来到日本后,现实远比他的想象要艰难得多,简又文写道:
抵东之日,值天气严寒,残雪满地;先生以款绌,行囊未多备,上岸仅布衣一袭,奇冷难受,几至冻僵,乃援其幼稚的日本话雇人力车往留日同乡会,孰知此会适已解散,先生顿觉绝望,深夜彷徨于大风雪中,不知何所去从,仍饬车夫沿路访问华人住宅或店铺,又不料是夕适为除夕,人家皆闭户守岁。至是先生举目无旧,饥寒交迫,而囊款又几告罄,真是困苦万状。卒乃得到一中国旅馆,暂为住宿。翌日,姑出门寻找机会,幸遇故友廖仲恺先生,乃为之倾吐心事,时廖抵日仅旬日耳。廖先生于是挈之返家,廖夫人何香凝女士殷勤招待。先是,廖夫人出国前亦习绘事,先生间或从旁加以指导,故交谊甚挚。自是先生常到其家作客。
高剑父原计划到同乡会去寻找帮助,没想到该会在他到达日本前已经解散,幸而在饥寒交迫时他却遇到了贵人,此人就是廖仲恺。廖了解到高剑父的遭遇后,将其带回了家中,而廖仲恺的夫人何香凝也喜欢绘画,正是这个缘由,使得高剑父与廖仲恺成为了莫逆之交。在日本期间,高剑父还想办法通过卖画来维持生活,同时加入了日本的几个绘画团体,以此来提高自己的绘画技巧:
抵东未久,门路渐熟,先生即从事绘画卖诸日人及华侨以维持生活,几经艰苦挫磨,始得加入白马会、太平洋画会及水彩研究会等,潜心研究东洋西洋画学。留日年余,以事返国,在粤垣任两广高等工业学堂教席。又二年,先生再行东渡,考入东京美术院作高等研究,此院为日本艺术之最高学府,吾国留学生之能考入者先生实为第一。至是时,其艺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变成“折衷派”新国画家。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高剑父的绘画渐渐显现出了个人特征,也正是因为遇到了廖仲恺,在廖的引荐下,他见到了孙中山,由此而成为同盟会广东分会会长。之后高剑父进行了一系列的革命活动,而他在黄花岗起义中被子弹打伤了腿部,应当是他渐渐退出政界转而从事艺术的直接原因之一。但也是因为这段历史,使得他被称之为革命画家,如下罗家伦在《高剑父绘画展览会特刊》中的所言:
设三月廿十九日之役,高剑父先生偕黄花岗诸烈士而死,今日固无剑父之艺术,设剑父不参与三月廿九日之役,则无今日剑父之艺术。盖剑父艺术系革命热血经锻炼而美化者也。
高剑父不但自己形成了独特的绘画面目,还带出了弟弟高奇峰。高奇峰很小的时候,他就教其绘画,为了提高弟弟的创作欲望,高剑父常常自己掏钱来买弟弟的画,然后告诉弟弟说这是帮别人所买,鼓励高奇峰在绘画方面更加努力。高剑父在日本期间,有一度回国,然后带上高奇峰一同前往日本。高奇峰在日本拜田中赖章为师,学习西洋绘画技法,这期间他跟着哥哥加入了同盟会,逐渐也在绘画上崭露头角。
“岭南三杰”的另一位重要画家陈树人16岁就拜居廉为师,由此而得以结识了高剑父与高奇峰。陈树人在绘画上的用功颇受居廉所喜爱,居廉将侄孙女居若文嫁给陈树人为妻。1905年,孙中山从欧洲前往日本组建同盟会,途经香港时受到阻拦不能登岸,陈树人听到后特意上船去见孙中山,并当场加入了同盟会。转年陈树人也来到日本,而后考入了京都美术学校。1913年,陈树人再次前往日本,就读于日本立教大学文学系。
陈树人两度前往日本,这段经历对其思想以及绘画都产生了较大影响。王坚在《认识岭南画派》一文中写道:“两渡东洋,正值东洋绘画处于融合中、西绘画长处的时期,二高一陈恰恰是富于改革精神的革命画家,首先受到日本画家广采博收、善于吸取外来艺术之长处收进本民族绘画的精神启迪,他用这种精神去改进传统中国画。他们正是把画学看成是革命在艺术领域的延伸,是进行美育、提高国民质素的有力武器,而不是为了功利目的或者聊以自娱、以遣闲情逸志的方式。”
相同的师承、相同的人生经历以及相同的政治主张,使得二高一陈有着颇为相像的绘画面貌,所以他们三人被绘画界并称为“岭南三杰”。而他们的市场影响力也因参与革命而得以彰显。王坚在其文中写道:
二高一陈的创作受到了孙中山先生赞赏,认为“足以代表革命精神,具新时代的作品”。民国十五年(1926),由国府出重金购高奇峰的《秋江白马》《海鹰》《雄狮》,高剑父的《雷峰夕照》和陈树人的《岭南春色》等作品,陈列于刚落成的中山纪念堂中。
岭南画派吸收西洋与东洋绘画技巧的同时,对中国传统也有着观念上的继承。比如高剑父就对中国画中所讲求的笔墨颇为肯定:“旧国画之好处,系注重笔墨与气韵,所谓'骨法用笔’,'气韵生动’,笔法如何雄健、豪迈、秀健、苍润、浑厚、高超、野逸、古拙、气韵灵活、力透纸背,如印印泥,如锥划沙,这是用笔的要旨,也是笔法的最高峰。用'墨’,用'色’,要淋漓、润泽、光彩、鲜丽、文静、雅淡、古厚、艳冶,总括起来,实以用笔为重,用墨用色次之……”(高剑父著《我的现代绘画观》)
然而,也许是岭南画派融汇了太多的元素,又并没有让它们处于和谐的状态,因此也受到了绘画界的一些批评。比如张少侠、李小山所著《中国现代绘画史》就对该派有如下看法:“岭南画派既没有使自己的作品真正富有'写实’的生活气息,也丢掉了文人画传统中的情趣表现,而落入一种'扬短避长’的尴尬局面。”而对于岭南画派的后世传承,该书中又有进一步地批评:“在他们(指二高)的门生那里,所有的缺点都成倍的放大了。无论是在用色、勾勒、渲染等技巧上,还是在构思、布局等画面的整体上,几乎脱不了一个'俗’字。”
但总体而论,岭南画派受到更多的还是褒奖,毕竟在中日交流方面,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比如黄宾虹在《美展国画谈》中夸赞岭南三杰说:“高奇峰氏、剑父氏、陈树人氏皆具聪明俊伟之才,究心绘事,游居东瀛,得见收藏美富,尽能窥其秘奥……”而潘天寿在《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一文中也关注到了该派的独到之处:“较有力量而可注意者,则为广东高剑父一派。高氏,于中土绘画,略有根底,留学日本殊久,专努力日人参酌欧西画风所成之新派,稍加中土故有之笔趣,其天才工力,颇有独到处。其作风,与清代郎氏一派,又绝不相同。近时陈树人、何香凝及高剑父之弟高奇峰等均属之。……”
相比较而言,“岭南三杰”中以高剑父贡献为最大,因此丁衍镛在《中西画的调和者高剑父先生》一文中,对高剑父在绘画史上的贡献有着如下定评:“在前数十年的高先生,就毅然以调和东西美术为己任,本他革命的精神,来从事中国的艺术革命,经数十年的奋斗和修养,成功了一种新兴的中国画,这种伟大的成功,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不可磨灭的。”
1951年6月22日,高剑父病逝于澳门镜湖医院,终年73岁。2007年3月26日,高剑父的骨灰迁葬于广州银河公墓。2012年的12月,我到广州寻访时,特意前往燕岭路的银河公墓寻找他的墓。
我从资料上查得,收藏家容庚的墓也在银河公墓内,故来到此处首先打听的是容庚墓。然而此墓园之大超出我的想象,让我不知向哪个方向寻找,在路上遇到一位工作人员,她对我的问话,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说:“我不知道。现在中午大家都在休息了,你两点以后再来吧。”
高剑父像
然而此刻才刚到十二点,我怎么可能坐等两个小时,于是走到前面的办公大楼去碰运气。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士出现,忙上前打听,先问他是否为公墓里的工作人员,其说是,再请问容庚墓,他停下脚步指了一下,然后说你跟我来吧,我给你一个地图就知道了。于是我跟着他进入办公大楼,大楼里很暗,似乎没有什么人上班,仅一个年轻姑娘在里面,见到他恭恭敬敬地马上站了起来。男士取出一张公墓简介,详细告知容庚墓在最后面的统战区里。看来这位男士应该是公墓的高层管理人员,联想起最开始遇到的那位妇女,忍不住想起一句俗语:“大鬼好说,小鬼难缠”。
高剑父墓碑形状
找到统战区,发现这一区修造得极具艺术性。每一座墓的上方有着造型不同的塑像,并且是按照墓主不同的身份,做出符合墓主身份的造型。更意外者,高剑父之墓居然就在容庚墓的后面,附近又有黎雄才、何耀光及郭佩珍夫妇合葬墓、陈树人夫妇合葬墓、画家余本夫妇墓等,原来岭南画派中有多人都是安葬于此处,这样的安葬方式倒颇为符合人性,想来他们在地下也会其乐融融的谈艺论画。
墓后情形
容庚夫妇墓上面塑的是容庚胸像,相对于其他艺术家墓冢上的造型,容庚胸像可谓中规中矩。然容庚墓的用心不在于墓碑上面的胸像,而在于旁边的围栏。围栏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简述容庚生平的碑记,另一部分是线装书页形式的《金文编》卷首,以及甲骨文对联。容庚先生一生之最高成就尽在其中,不可谓造墓者不用心矣。
制作成了印章
高剑父之墓在容庚墓的左后方,墓碑由三块立石组成。中间一块上有高剑父浮雕像,他戴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圆框眼镜,以手托腮做思考状,也许正在想着如何处理东西方绘画技法的不同。两边立面之顶面分别为高剑父印文一方,左为“剑父无恙”,在我拍照的时候,正巧一只蝴蝶飞来,停在“恙”字上久久不去。右边石面上的印文是“高仑”。
生平介绍
我正在这些墓冢中拍照时,一位管理人员走了过来。大约是长年徘徊于墓冢之间,没有生人与之对话的原因,他极热心地与我闲聊起来。他说今年来的人少了,去年这里来了好多人,那个热闹,他大大的感慨了几声,听上去极为怀念。我想起去年是2011年,正好是民国成立一百周年,而统战区的人物多是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管理员又说,去年还有人专门来这里拍电影,拍一个名叫“肖福”的人,如何如何。我对电影不感兴趣,也没怎么接话,一直到听见他说“肖福”是个女人,才醒悟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萧红”。可是印象中萧红似乎是在香港,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他见我略有怀疑,马上急起来,在我的小本本上详细画了一个图,告知我萧红墓在哪个位置:“你不信去看!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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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他画的地图,走了没多远,果然看到了萧红之墓,墓碑上嵌有萧红黑白小像一张,下写“女作家萧红同志之墓”,于1957年迁骨灰于此银河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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