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上战争(13)晋楚邲之战
晋楚邲之战,和晋楚城濮之战不同,一切皆由楚军先行主动。
楚军第一个策略是让郑人劝战。郑襄公乃遣皇使晋军曰:“郑之从楚,社稷故也,未有二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承其后,楚师必败。”郑使此言,在楚人立场言之,则使郑人劝战,俾便一战击败晋军,以确保对郑之控制。但在郑人立场言之,亦极愿晋楚速战,以便择强而事,免徘徊于两强间之痛苦。
晋军对郑之劝战,亦发生两派不同之主张。一派以先谷为首,力主决战,借败楚以服郑。赵括、赵同附和之。一派以栾书为首,以为郑之劝战,乃为郑自身计,俾择强者而亲附之,故不可信。赵朔、荀首附和之,然荀林父犹豫于两项意见。郑又叛而通晋,乃于周定王十年,公元前597年春,兴兵伐郑,进围郑都。至是年三月,郑力战不支而城破;郑襄公肉袒牵羊以降楚。楚军乃退三十里以示德意,并遣潘尫入盟于郑。襄公乃使其弟子良为质于楚,以示不叛。
移师于郔楚庄王盟郑之后,为确保郑国计,乃移师北向,驻军于郔(即郑之廩延,今河南省延津县,亦即昔年城濮战前,晋军南渡之地)。盖楚驻军于此地,对晋则封锁黄河渡口,以掌握作战主动之权;对郑、宋、陈、卫,则示形势以威服之,不仅“饮马于河而归(《左传》语)已也。
当晋军在衡雍地区渡河时,楚王与孙叔敖均拟南归以避之,遂即自郔向南移动。此即《左传》所载“令尹南辕反旆”是也。但楚王之嬖人伍参欲战,并谓荀林父新主中军,号令不行,战之必胜。及楚军抵达管地时,庄王遂采纳伍参之议,即选择此地区以待晋军之决战。盖管为当时郑北之战略要地,据此足以阻塞晋军之南进,即《左传》所载王告令尹改乘辕而北之”,乃掉转行军方向,转而北向以面对晋军。
晋国以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佐之;士会将上军,郤克佐之;赵朔(赵盾之子)将下军,栾书佐之;韩厥为司马;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依城濮战役旧例观之,晋楚两军之兵力与车马之数,与前次战役概略相同,楚军步卒数优于晋军一倍。
周定王十年,公元前597年,六月初,晋军救郑到达今河南省黄河北岸之温县地区时,三军元帅荀林父,获知郑已与楚媾和,郑子良为质于楚;及楚三军驻于郑廩延地区之状况。于是荀林父集诸将佐会商今后进止之策。当时有主退与主战两派。荀林父以为救郑而郑既降楚,已失救郑之机,不如待楚军南归后,再行伐郑。如此,即可不与楚国作战,而仍可对郑恢复控制之权。
上下军将佐,均同意荀林父之主张。盖此种军事策略,亦为晋十年来与楚争郑之一贯方策,因郑国距晋近而楚远,正可运用“弱则攻之,强则避之”之战术。但中军佐先谷反对之,以为“威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丈夫也;为三军之帅而非丈夫,不足以与谋,诸子能为,我不为也”。遂自率其佐之所属,径渡河南进。先谷既渡,下军大夫荀首略谓:“谷军必危,违令而行,谷司其咎。”但司马韩厥则向荀林父曰:“先谷以偏师陷敌,元帅之罪大矣。因师不用命,乃元帅之罪也。失属亡师,为罪已重,故不如全师而进;战而不胜,罪共分之。与其专罪,六人(六卿)同之,不犹愈乎?”荀林父闻韩厥之言,遂被迫令全军在衡雍(今河南省原武县西)渡河。
全军渡河既毕,乃选择邲地(在衡雍西南)驻军,并自西至东依上中下三军之顺序,排列驻扎,前临敖、鄗二山,后背大河,与当面之楚军隔荥泽原野而阵。
楚军第二个策略,则为遣少宰至晋,谓楚军此次行动,乃承成穆二王之先例,在抚定郑国而已,并不敢开罪于晋,请晋军不必留此云云。晋则以王命为词,命士会答之,曰:“昔周平王命晋与郑夹辅周室,今郑怀贰,故使群臣问之,与楚无与也。”先谷以士会答词为软弱,乃从而更之,谓“必逐楚军无避战”。其实楚人之此次遣使,着眼点即在探察晋军之意向与虚实。
当晋军待盟之际,楚突然派兵挑战,遣许伯、乐伯、摄叔等驾单车驰入晋军。乐伯射住晋军,摄叔则突入晋营掳一人而去。鲍癸追逐之时,晋将魏锜(魏犨之子)先以求公族未得,赵旃(赵穿之子)亦以求卿未得,皆怨,欲致楚军以败荀林父之功,故二人均赞助先谷之谋,相继请求对楚军挑战以报复之。荀林父不许。二人乃改请为使往楚军请盟,竟又许之。二人先后出发,实即向楚军挑战,然荀林父虽知之而不能加以制止。
二人去后,上军将佐士会、郤克,曾主张立即准备作战,以免为楚军所乘。先谷则反对之,曰:“郑人劝战,不敢从也。楚人求成,不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荀林父除虑二人有失,当派出钝车若干乘,以备接应外,对此又无所决。于是士会乃独使上军在敖山前设伏兵七处以事警备。中军大夫赵婴齐,见中军正副元帅意见冲突,皆无处置,乃亦使所部至河岸准备船舶,以备不虞。
魏锜赵旃二人既赴楚军挑战。魏锜先往,即为楚将潘党所追逐。当潘党追之不及而回军时,见魏锜前面尘。曰“晋军至矣”,实即荀林父所派接应之钝车也。赵旃继魏锜之后进袭楚军,约于日没前突入楚军辕门内而扰乱之,又为楚之左广所驰逐,且几为所擒掳。
当魏锜、赵旃相继袭击楚军时,楚令尹孙叔敖见晋军先后来袭,且据潘党“晋军至矣”之报告,诚恐晋之大军随后来攻,乃立即下令布阵。以工尹齐将右拒,唐侯将左拒(按繻葛之战拒为方阵),自与楚王居中准备迎战。布阵已毕,孙叔敖曰:“宁我迫人,无使人迫我。兵法云,先人有夺人之心,迫之也。”遂即转取攻势,下令越荥泽向晋军猛攻前进,以右军攻击晋下军;左军攻击晋上军;中军攻击晋中军。楚军左军在攻击前进中,途遇追逐赵旃之左广,时潘党既与楚王会合,右广亦至,楚王遂即令潘党率所部及左右两广,共车四十乘加入左军作战。
楚军既全面向晋军进攻,此时晋军首先与楚军遭遇者,为荀林父所遣接应魏锜、赵旃之钝车,当即为楚军所歼灭。荀林父正待楚使来盟之际,突见楚大军如潮而至,彼始感到晋军此时前临大敌,后阻黄河,既无御敌准备,又值黄昏之际,惊慌错,中心更无主宰。乃于中军击鼓,大呼曰:“先济者有赏。”盖图全军北渡以逃遁。
然晋军事先既无渡河准备,又无其他应变措施,楚之军猝然攻至,晋军措手不及,车不及马,人不及甲,中下军皆在混乱中涌向黄河沿岸溃退。此时中下军中除赵婴齐一部,因先有准备获得先行渡河外,其余皆溃不成军,拥挤于河岸附近,争舟渡河。其未得船者,则群趋入水,蚁附船缘,图攀援以渡,船只因此不能开行。而在船上者则以急于脱逃,挥刀乱斩,断臂断指者纷纷坠入河中,以及其他因践踏拥挤淹溺河中而死者不计其数。
晋中下军是夜通宵争舟渡河,混乱呼唤之声,整夜不绝。其中军之一部则因争舟不得,乃转而向右移动,遂为上军所收容而获得安全。是役也,幸楚军并无压迫晋军于河岸而聚歼之计划,中下军乃得于混乱中逃脱,此诚晋军不幸中之大幸也。
在晋军混乱争舟渡河之际,乃发生另一件事,实有大助于晋中下军之脱逃。盖当下军大夫荀首登舟时,忽不见其子荀䓨。据目击者云,已为楚军所掳。荀首因怒而复登岸,并呼集其所属,下军士卒亦多从。于是荀首以魏锜为御,反身向敌攻击,以图夺回其子。在其攻击前进中,适与楚进迫之先头部队遭遇,荀首乃立即射死其将连尹襄老,又射倒公子谷臣,遂一并掳回,以备战后换俘之用。荀首此举,虽为其子而发,但实际所收之效果,等于为中下军渡河所作之攻势掩护。楚军之所以未继续压迫晋军者,殆即以此故。
晋上军方面,因士会早有准备,故楚军左拒攻之反为伏兵所掩击。郤克此时犹欲转取攻势,士会曰:“楚军士气方张,彼若集其全力以攻上军,则上军危矣,不如撤退;六卿同退,借以分罪,兵无死伤,全师而返,不亦可乎?”遂下令撤退。士会自行殿后,楚军不敢逼,晋上军因以不败。
邲之战,原为晋楚争夺控制郑国而起,郑之得失,实为两国霸权消长之关键。此役楚既战胜,楚庄王遂进而作控制整个中原打算。其下一目标即为宋国。因宋国自城濮之战以来,常附晋仇楚。且宋国地位,居于中原东部之中心;若控有宋国,则对鲁、曹、卫亦均有控制之力,因之遂乘邲战战胜之威指向宋国。
是年冬,楚兴兵伐萧(萧为宋之附庸国,今江苏省萧县)。晋对楚之伐萧,亦知楚之此一目标在控制宋国。故次年夏荀林父复兴兵伐郑,盖欲借胁郑以缓宋之急。郑以迫于晋之兵威,乃与楚共谋对晋之策。于是楚乃决定作彻底攻宋之举,以完成其对整个中原之控制。周定王十二年,公元前595年,秋九月,楚庄王兴兵伐宋,进围宋都,一面遣使聘晋,以缓晋之来救。
宋即告急于晋,但晋此时正有事于赤狄及秦,故仅遣使告宋云:“无降楚,晋师悉起,将至矣。”以固宋人抗楚之志。因此,宋被楚围攻达九阅月之久,致宋人困于围城之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炊也)。宋此种抗楚不屈之坚强精神,虽属可歌可泣,然终以晋救不至,于次年夏五月力尽而降楚,于是中原之形势,遂尽为楚所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