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哲学——学习的问题》

陈康先生(1902-1992)是现代中国著名的哲学家,他对古希腊哲学的研究奠定了中国哲学学术的重要基础,他严谨的治学方法和态度更成为后辈学习的楷模,他曾在50年代写过一篇随笔——《哲学——学习的问题》,结合自己的学习经验,教导后辈如何学习哲学。现收录在他的论文集《陈康:论希腊哲学》(商务印书馆)一书中,现钞录如下,以此与读者共勉:


陈康先生

暑假期中某君问我怎样学哲学。这问题虽然由他人提出,但是我想它事实上是许多诚恳的学哲学的人心中隐藏着而口中不原明言的问题。因此我应允他以后写篇文章讨论“哲学——由学习到研究”。现在我借《学人》的篇幅单独讨论哲学的学习,至于关于哲学的研究,在拙著《哲学方法》一文(载在《科学教育与科学方法》页二一至二八)里,鄙见已多多少少透露些出来了,此处从略。(附注:本篇中所谓哲学仅指直承泰勒斯的学说的一种学科或活动。)

讲论哲学的学习,在有些人的心目中也许是一件卑微而可笑的事。卑微,诚然是卑微,因为它并不是创造一个玄学系统,而只是做一些初步的工作;可笑,却决不可笑,因为如若一方面教哲学,一方面并不教人怎样学哲学,那才是可笑。再者,现在搞哲学的兴趣在台湾和在香港皆很高,在这种气氛下,具体地陈述一种学习哲学的方法,自也不是违反时代的需要。

我们首先讨论一个错误的见解:一般人普通以为哲学问题是”宇宙的、人生的问题”。我们既是人,又生活在宇宙里;宇宙的问题、人生的问题随处皆是。因此人只须搞哲学,问题是尽人皆有的。解答哲学问题须用思考,这就更方便了。因为思想是理性的事:人即是理性动物。逻辑的思考本在人的能力范围之内,只待我们去运用。因此本着个人的天才——搞哲学的人常常是这样自负的——运用我们天赋的能力以解答那些俯拾即是的哲学问题。这是多么自然,多么方便的事!然而不幸,这只是一个错误的假设——许多搞哲学的人缄默的假设。

严格意义的哲学问题决非尽人皆能提出的。哲学的问题有两大类:一是原始的问题,一是孳生的问题。原始的问题直接由感觉经验引起,因为感觉所与是我们的认识的最初对象(请你不要忙着加我们一个“经验主义者”的绰号。我们所讲的是事实,它还远在“主义”的这方面之上)。孳生的问题乃是在原始的问题已经产生了以后,逐渐引起的。后一类的问题已有它的历史背景,毫无哲学经验的人无从得知。前一类的问题仿佛尽人皆能提出了,其实不然。许多原始的问题在历史上已经产生了,其中已解答的解答了;未解答的,因为经过讨论和研究,其内容的精粗、范围的广狭,往往和它初次产生时不同。即使有人就着它的最初面貌再提出来,那已非现阶段的问题了。倘若有人摸索到一个完全新的、从来未产生过的问题,然而问题的精确陈述即已需要相当的训练。所谓训练已是长期的学习了,因此严格意义的哲学问题决非尽人皆能提出。

不但哲学问题是如此,而且人的思想也非天生的无形式方面的错误(至于实质方面的错误则更易犯)。所谓形式方面的错误指违反逻辑上的原则。人诚然 eo ipso 具有思想的能力,然而这种能力的运用常是违反逻辑原则多于符合逻辑原则。逻辑原则(我们决非认为逻辑只是“思维之学”,但是管辖思想,不失为其附带的作用)对于思想是规范性的,正如文法规则对于写作一样。英文教师们可以告诉我们学生造句违反文法规则是件极其寻常的事(而且那些犯这类错误的人已经学过了,或正在学习那些规则)。规范性的原则并非不可违背的,乃是不应违背的。逻辑原则也只是如此:人的思想决不无条件地符合它们。总之,无论关于问题,无论关于思想,不学而能,如若非天才的专利,便是懒人的自欺。但是所谓“天才”,它只生活在词典里。

哲学决不是拿一枝笔、一卷纸,春蚕吐丝式地写文章、著书立说;它需要学习,和数学或其它严格科学同样的,勤勤恳恳脚踏实地的学习。数学怎样学习呢?演算。演算是一种训练。学习数学的人从这种演算里学习数学。从来未有过数学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哲学家是得天独厚吗?决不,学哲学的人也需要训练,也只有从训练里学习哲学。然而哲学怎样训练呢?哲学是以思想去解答某种问题。所谓训练是否即是采取一个所谓“宇宙的”或“人生的”问题凭着一人天赋的能力去思想呢?这样做,相当于以前用“文从胡说起”的方法训练做文章。如若我们以上所言无误,哲学训练不是如此。但是如何训练?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须先问我们学哲学究竟要学些甚么?答:不只是要学得已成的学说,那是比较不重要的;主要的是:学习如何自已单独作哲学思考。这个意见毫不新奇,反之,它是极其平凡——平凡得和吕纯阳神话里的农夫的意见一样。那农夫指着当前一块由石点成的黄金,对吕纯阳说:“我不要这块金子,请你将你的点金手指给我”。哲学思考中的主要成份是现象问题讨论解答。现象是问题的泉源,问题的讨论和解答是论证。因此,问题是哲学的中心,论证是哲学的精髓。我们所要学者在此。学哲学的 人必需训练自己怎样分析现象,怎样陈述问题,怎样讨论问题和怎样解答问题。

这样的训练唯有就着哲学中的标准著作去做。哲学著作的内容虽然彼此差异很大,然而它们中间的大部分(除去譬如神秘派的著作),皆包含以上所讲几点,即使其中轻重取含有所不同。我们先取一种标准著作仔细地读,纯客观地读。所谓仔细地读,指一字一字地读,一句一句地读 …… 逐步分析其中的思想,以求了解著者思想的运行。所谓纯客观地读,指不搀杂已见于其中。最容易渗入的乃是自己对书中思想的评论,思想未经训练的人读书往人我不分。(他们的言论和文章使人不知其为叙述哲学史还是讨论哲学问题。)这一点我们必须避免。当我们训练我们自己时,最重要的是认知作者如何思想,思想些什么;至于评论其思想之是非,那乃是次一步的事此时必须抛开,以免混乱自己的思路。当我们这样步步地做时,我们的思想也就一步一步地随着著者的思想移动。这样我们训练我们自己如何分析现象,如何陈述问题,如何讨论问题,如何解答问题。一种著作读完以后,另读一种。我们的目的既是训练,最好取另一人的著作读。因为一如上所说,对于前列四点,各种著作有时轻重取舍不同;而且二、所谓论证仅是总名,其中有种种类别;三、假如方法的使用,在一种著作中或其中之某一处,偶有不当,可以借此互相校正。为了避免局限于一隅,最好取一种性质很不同的著作,如前细读。这样,穷年累月地做去以训练我们的思想。

然而天才决不会耐心这样做的,他将说:“如此一步一趋简直是小孩子学走路;其迂拙可知!”诚然,当一人开始学哲学时,他在哲学方面的智慧年龄也不稍长于孩提之童;他必须学习如何作哲学思想,然后始可自作哲学思想。而且这种学习必须是有所遵循(注意:指方法、非指内容)的学习,和孩子初学走路必效仿成人的步法一样;否则我们可以立待其摔倒。倘若孩子摔倒了,成人不将他扶起 ,反而从旁鼓励他在地上爬行,这孩子将终身不会学得直立行走,甚至以为爬行即是正当的走趋。

人对于我们劝导的这种训练可能作以下的批评:“陈先生的办法极其陈腐,他的倒车一直开到以前三家村的私塾里去了。在那里学究课徒岂不也还是教他们一字一字地读,一句一句地读, 无批评地读?所不同的只是陈先生忘记要人背诵罢了。”但是不然,彼此之间有以下的区别:那里所读的是《论孟学庸》,所学的不是如何分析现象、陈述问题等等,乃是书中的内容,所谓“微言大义”。我们这里所讲的乃是读一些哲学(这名词在本篇中应用的范围见上)著作,“微言大义”本不存乎其中;反之,西方的格言:“错误是人类的事”,却在那里普遍地有效。我们读这些著作,最关心的不是其中的内容,而是训练我们的思想,以期将来我们能自作哲学研究。上面岂不已经说过,我们需要点金的手指,尤过于我们需要点成的黄金?再者,《论孟学庸》必须背诵,因为圣贤之言的征引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即足以解答问题。但是另一方面,方法重在运用,而不在默记。静坐在海滩上将一本游泳法自首至尾背诵得一字无讹,然而足拇指始终未尝入水的人,一朝不幸坠在溪涧里,仍不免于灭顶。

倘若一人严格地训练他的思想,他的辛勤决不会是徒劳;反之,会有以下的结果产生,即是对于书中一些未曾分析过的现象,他也渐渐地会分析;书中未曾有过的问题,他也渐渐地会适当地处埋。这话听起来仿佛过份,其实它却是平淡无奇。书法是中国的一种特有的艺 术,请即以此为例。学写字必须临帖。临熟一部帖的人不但写了帖中所有的字,比较他未临以前高明;而且即使帖中所无的字他现在写出来也不像他未临帖以前所写的那样糟。凡是稍稍留意临帖这件事的人皆会赞同我们这话。哲学思想的训练,在这一点上也正和书法的训练相同。精神方面的活动往往有某一种融会贯通;我们虽然不理解它究竟何以会如此,但是会承认它确是一件不容否认的事实。

总之,学习哲学无有捷径,只有这一条迂缓的道路穷年累月的训练。

(原载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中央日报·学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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