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韬林:桃花滩哟
李韬林提供
在今长阳西湾码头上游二三百米处的清江河段,蓄水前有道滩叫“桃花滩”,西湾和蔡庄坪两个居住点在滩头上对峙着。
蔡庄坪稀稀拉拉地住着十来户农家。由于它是号称“鄂西小汉口”资坵的门户,麻池、城伍河以及五峰部分地区的百姓要到资坵购买生活用品,桃花滩渡口便显得十分繁忙。
蔡庄坪的十来户人家,十家九男在清江上驾船。男人放船下荆江去了,过了十天半月,到了快要回来的时候,蔡庄坪的女人们就一个个向上行船只打听自己男人的消息,急性子的就隔三差五地跑到坪东头往桃花滩下张望,看看有没有白帆驰入她们含情脉脉的眸子。要是看到桃花滩下驶上来片片白帆,她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到河边去洗衣裳。她们手里的棒槌机械地捶打着衣裳,眼睛望着越驶越近的白帆,耳朵听着越来越脆的篙子声,心里则想着越来越近的心上人会给自己带回什么好礼物。小时候,我每星期都从这里渡河上学,后来读初中了,仍然要从这里渡河上学。我看惯了桃花滩上的浓得化不开的风情,吟出了这样一首诗:
桃花滩下篙子响,
新姑河边洗衣裳。
船头则食抛过来,
棒棰漂到滩头上。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县航运公司在蔡庄坪设立造船厂,制造当时清江上吨位最大的木船。每年三伏天里,清江上的木船纷纷到这里来维修。三五只旧船船底朝天,在桃花滩的卵石洲上一线摆开,刨垢,打钉,打麻,上油。当鲜红的太阳升起来时,整个桃花滩卵石洲上填缝打钉的捶击声就像两军相接时擂响的战鼓。这时候,一张排球场大小的白帆铺在河滩上,七八个上十个身着各色服装的女人们,十多岁的少女,二三十岁的少妇,坐在白帆上,就像一群仙女坐在白云上。针儿密,线儿长,她们把对自己男人的眷恋,对生活的热爱,缝到白帆上,缝到各自的心窝里。
在那“一大二公”的年代,桃花滩渡口免费过渡。上世纪五十年代,桃花滩渡口的艄公是一个六七十岁的名叫吕良佩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的独儿子在四十年代被国民党拉壮丁当兵去了,一去杳无音讯。吕老和他老伴以船为家,把渡船料理得清清爽爽的。他们年年都在渡船上养一头猪。清晨,这头猪驯熟地上岸,在岸边悠闲地游玩;傍晚,这头猪会乖乖地爬上船在船头的暗舱里睡觉。过往行人随意呼唤抚摩,它一点也不生张。行人对吕老把猪调教得通悟人性,将船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不夸赞的。清晨,东方刚发自,赶早上资坵办事的人在对河就喊开了;有时深更半夜,有人要送病人到资坵看医生,在对河也喊开了。吕老都会爽快地答应一声“来了……”,然后哗哗地收起铁链子,撑开船头,有节奏地划动船桨,向对河驶去。哗,哗,每划一次,桨片就在船两边撅起两个小旋涡,慢慢向船尾漂去,漂去,直到消失。
几年后,吕老推不动渡船了。我的另一个年逾花甲的李光池二伯接过了船舵,一推又是好多年。小时候,我爹妈都赶着我和弟弟到二伯家拜年。后来知道了他和我爹是同一个高祖的玄孙。二伯同样是一个爱船如命的人。他总是把船洗得油光水滑。当斜阳把夕晖洒下来,他的渡船停靠在鹰才能落脚的名为“鹰子窝”的绝壁之下,就像一个娇小的女子偎依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水鸟在渡船两边的水面上掠过,在渡船的篷顶上唱歌。夕阳把二伯和渡客的寒喧倒映在绿得让人心醉的水里,这是怎样的一副尘世绝无的山水画呀。
桃花滩还见证了抗日战争的历史。那是在1943年7月11日,一架准备与日机交战发生故障的国军战机,拖着浓烟从清江南岸的麻池方向擦着树梢朝西湾河坪飞来。飞行员已经好几次放弃了跳伞的机会,因为跳伞后失控的飞机可能会给地面生活劳动的百姓带来灾难。他曾几次试图在竹园一带迫降而没有成功。飞机飞过宗家岭,飞行员选择地势比较平坦开阔的西湾河坪,实施迫降。飞机俯着机头飞向西湾河坪。就在此时,这位飞行员发现西湾河坪里有许多百姓在田间劳作,如果迫降,会祸及百姓,后果不堪设想!他再次强行拉起机头,飞机飞过清江,在桃花滩的卵石洲上燃成一堆大火。这位为了保护百姓生命而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后来得知名叫徐恩义的国军飞行员,受到了蔡庄坪百姓的热情款待。二十年后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与我父亲是同一个爷爷的伯父李光汉,还使用着从飞机上拆卸下来的一个零件做成的旱烟锅。据他讲,这位飞行员离别时许诺,他回部队后如果再驾战机经过蔡庄坪上空,将鸣枪三声。后来,果然有一驾战机的三声枪鸣响彻了桃花滩的上空。
随着隔河岩工程竣工,桃花滩和蔡庄坪都消失了。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乡亲,有的去了桃山,有的下了县城。他们的子孙,只能从其父辈祖辈口中,了解到桃花滩一鳞半爪的往事了。
(写于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