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木图》入藏过云楼始末
沈慧瑛
过云楼顾文彬热衷字画收藏,对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等吴门四家的作品情有独钟,仅其编著的《过云楼书画记》中收录他们的书画作品就有50件,其中绘画46件。获得每件作品的背后都有故事,有的机缘巧合,有的谈判多年,有的反复鉴别,无一不体现藏家的个人喜好与鉴赏水平。顾文彬自同治十年正月出任宁绍台道员后,与浙江盐运使、无锡籍书画家秦缃业接触频繁,经其介绍,获得不少精品,其中就有唐寅的《风木图》。
“风木余恨”孝子心
“风木”二字,出于《韩诗外传》:“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后人将风木比喻为父母亡故、不及奉养。《风木图》作为孝子图的一种典型绘画艺术,并非唐寅的独创,他的好友文徵明在其父亲文林过世后也绘过《风木图》。据不完全统计,明人文集中所保存的不同年代、不同作者的关于《风木图》的序、记或诗跋等达26篇,可见这是明代流行的绘画题材。唐寅的《风木图》为叶希谟所作,吴中名士许初题写引首“风木余恨”四字。此图呈现悲风四起,叶子落尽,两棵枯树之间,一人“籍苫凷而坐,作皋鱼悲泣状”的场景。唐寅以深浅不同的墨色勾勒树干,反复皴染,使其造型充满质感;树干上疤痕累累,苍劲虬曲,更显苍凉;树枝则以中锋表现,用笔迅疾,既有寒风吹拂的动感,又有肃杀之气。唐寅在画上题咏:“西风吹叶满庭寒,孽子无言鼻自酸。心在九泉灯在壁,一襟清血泪阑干。”唐寅笔下的画境与诗意高度融合,尽显被悲切笼罩下的孝子的无助与孤独,寥寥几笔,抒写了画中人与画外人的不尽哀思。
画外人唐寅的人生道路并不平坦。作为吴门才子,他的天赋与学养极高,诗、书、画无不精通,但无论是天下士子朝思暮想的名利场还是家庭生活,他都备受打击。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仅十六岁的唐寅以苏州府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府学读书。弘治十一年,唐寅赴南京参加应天府乡试,又获第一名。次年他进京城参加会试,本有望夺魁,因受江阴考生徐经科场案牵连而心灰意冷,从此与功名无缘。唐寅出身商贾之家,本来小康生活过得优哉游哉,但他二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亲过世,妻子、妹妹、儿子也相继而亡,沉重的打击令他身心疲惫,无以言说的惨痛远胜于《风木图》画面给人的震撼。
中国传统画是以书法为基础的艺术,写字吟诗是古代读书人的基本功,历代文人墨客喜欢以题咏的形式,将诗文融入绘画作品之中,有时人情感与风雅的成分,也体现了时代的书画与诗文契合的艺术风格,对后人来说无疑增加了书画的艺术鉴赏价值及史料研究价值,可以一窥他们的交往与风尚。因此,《风木图》的珍贵之处不仅在于这是唐寅的作品,而且还在于众多名家们的题跋,且以诗跋为主,诗画结合,表现了《风木图》的艺术意味与文化特征。都穆、陈有守、王谷祥、陆师道、袁尊尼、朱大韶、黄姬水、皇甫濂、张凤翼、张献翼、王稺登、文嘉、彭年、周天球、史臣纪等27人题跋,其中25人为明代人,这些人均为吴中贤达,或在朝堂为官,或以文学著名,或以书画名世,等等,他们在社会上都有较高的地位与较大的影响。都穆紧随唐寅之后题诗:飒飒悲风撼莫林,空山独夜迸余音。淋漓灯下千行泪,不尽人间孝子心。
都穆与唐寅是好友,弘治十二年两人同上京城赶考,一个成为进士,一个成为“罪人”。民间传说是都穆告发了唐寅,故他们从此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实际并非如此,他们的交往还在继续,如弘治十三年(1500)新安吴文举兄弟请唐寅绘《椿树秋霜图》,上有都穆的题诗;正德十四年(1519)唐寅为富溪汪荣所绘的《双鉴行窝图》册,也有都穆的题诗。故宫博物院专家王中旭先生认为唐寅创作《风木图》的时间应不早于弘治十六年(1503),不晚于正德九年(1514)。换言之,弘治十二年后,唐寅与都穆仍有来往。
孝道是维护家庭伦理和社会秩序的根本,《风木图》体现求画者的孝心与哀思,也让题跋者们既以诗文的形式与绘画进行对话交流,且羡慕受画者可以“展图常相思”。尽管时空不同,情景变换,人心孝道从来不会改变。
《风木图》几易其主
《风木图》作为孝子表达哀思、怀念先人的作品,一般不会轻易转手,故唐寅的《风木图》流转并不多。受画人叶希谟无资料可查,黄姬水为叶汝川题跋的时间为嘉靖四十一年(1562),距唐寅离世已三十九年,初步推断叶希谟与叶汝川极有可能是父子或其他至亲关系。目前《风木图》上有“叶汝川家藏书画印”“寒中马思赞鉴藏法书名画印”“怀烟阁陆氏珍藏书画印”“顾子山秘箧印”“虚斋审定”五个朱文印,仅从印章角度和顾文彬家书来分析,《风木图》从叶氏先后流转到浙江马氏、太仓陆氏、常熟张氏、苏州顾氏、浙江庞氏等人手中,不排除其他人收藏过此图,却没有留下印痕的可能。
马思赞(1669—1722)字寒中,又字仲安,号衎斋,又号南楼、渔村,浙江海昌人(今海宁)。马氏博学多才、兴趣广泛,嗜古好学,工诗善书,尤其擅长山水、花鸟,且精篆刻;收藏广博,宋元精椠、金石碑帖、书画古玩无所不有,筑有南楼、道古楼庋藏珍品。著有《道古楼书画录》等。按马思赞的生卒年份,他当在康熙年间庋藏《风木图》。马思赞之妻查淑英是当时著名的才女,夫妇俩情投意合,清藏书家吴骞称:“淑英早卒,寒中身后无子,道古楼所藏,俄皆散入云烟过眼录矣。”“甲辰、乙巳间,南楼图籍云散风流”,甲辰、乙巳年,当为1724、1725年,其时马思赞过世不久,而太仓陆时化才出生。《风木图》如何流转到太仓陆氏已无资料可查,且从马思赞过世到陆时化成年差了几十年,有可能一度在古董商手中或被其他人收藏。还有一种可能,《风木图》最初被陆时化的父辈收藏。
陆时化(1724—1779),字润之,号听松,太仓人。陆时化的祖父陆毅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父亲陆恬是太学生,他在六兄弟中最小,“姿性颖异,伸纸立就”,兄弟们相继入京后,他留守太仓负责家事。陆时化“嗜法书名画,精鉴别,常集生平所见数百种,记其纸绢,详其行款……聚书万卷,购善本而手校讎之,以贻其后”。陆时化的独子陆愚卿(1759—1825),字愿吾,号鲁亭,又号远湖、息游,工诗画,“克承其家”。嘉庆十九年(1814)六月十日,陆愚卿在《风木图》上题跋:“四月不雨,焦闷如灼,无以解忧。漫展此卷,狂风大作,阴云四起,微雨点落,颇有得沛甘霖之望,喜而志之。”大约在道光五年(1825)秋陆愚卿过世后,陆氏家藏大部分被常熟望族张大镛收购。
常熟素有藏书、刻书之风,赵用贤、赵琦美父子的脉望馆,瞿绍基、瞿镛父子的铁琴铜剑楼,钱谦益、柳如是的绛云楼,毛晋的汲古阁,张金吾的爱日精庐等藏书楼曾引领风尚,而张大镛家族的收藏也有较高的知名度。张大镛(1770-1838),字声之,号鹿樵,乾隆五十九年考取举人,官内阁中书,升侍读,后至观察使。他的父亲张敦培是乾隆四十年的进士,家族素喜藏书,祖父张仁美有《宝闲斋书目》五卷,颇有声名。由于张大镛自幼受到家庭熏陶,文化修养高,具有深厚的鉴别书画能力,加之身在官场,人脉广,过眼的古籍善本和法书名画不计其数,故遇到珍贵的典籍、书画,不惜重资收购。曾在张家担任西席的太仓人季锡畴在《诰授中宪大夫山西河东道鹿樵张公家传》写道:“太仓陆氏所藏,其佳者半在箧中。”由此可见,《风木图》极有可能也在其中。
张大镛的儿子张元龄(1809—1855),字介眉,号约轩,官湖北郧阳通判、郧阳知府,继承家族传统,热衷收藏。张元龄的续弦妻子是兵部侍郎秦瀛之女,即秦缃业的四姐。张元龄的长子、次子夭折,成人的依次为:张虞东(1839—1865),字桐生,又作桐笙,号叔驺;张渊,原名峙东,字萼生;张溥东(1841—1893),字雨生;张震东,字肖鹿,号菉孙。同治年间,张溥东因其舅舅秦缃业的关系,与过云楼顾氏产生交集,《风木图》再度易主。
《风木图》入藏过云楼
太平天国运动时,江南的达官贵人纷纷避居上海,顾文彬也从湖北辞职归来侨寓沪上,在这里与张家后人结交。有一回,顾文彬鉴赏到《风木图》,有意收购,但张氏后人“珍若球璧,求之不得”。数年后,顾文彬听说《风木图》转让他人,以致“叹惋数日”。庚申之乱后,大家士族的生活多少受到影响,以致张元龄的儿辈未能守住祖上遗珍,其中一幅王原祁(号麓台)的画卷以“八十番”的价格转让给过云楼。
同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顾文彬在家书中提到唐寅的《风木图》,“张桐生所藏《风木图》是六如妙迹,伊因入赘山东,远出未知归否,可函致曾伯伟(曾观文,1817—1890,字伯伟),切托其和会此卷何如?”顾文彬在这里闹了个笑话,其时张虞东早已谢世,其妻为翁同龢的堂兄翁同福之女,所以不存在“入赘山东”之说。光绪二十七年,翁同龢应张虞东女婿俞景臣之请,为张虞东的《竹屋诗钞》作序,称“桐生负清才,不得意于科名,薄宦浙中,殁于旅次”。之后顾文彬在数通家书中,均要求儿子顾承托曾观文与张氏联系,求购《风木图》,但始终没有回音,于是他转托秦缃业,毕竟他们是舅甥关系。同治十二年七月,秦缃业致函顾文彬,告知张溥东住在他家,并说张氏“送与翁家之物,《风木图》并不在内”。按翁同龢同治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日记,“临唐子畏《风木图》”,可见翁府曾借阅此图,因此有了《风木图》在翁府的小道消息。七月二十九日,顾文彬从秦缃业那儿接到好消息,张溥东兄弟同意以两百元之价格出售《风木图》,并表示等顾氏父子看到实物鉴定后再付款。直至九月初九,顾文彬与张氏兄弟银货两讫。那日杭州秋雨绵绵,顾文彬在当天的日记中淡淡地写道:“以二百元得唐六如《风木图》卷,常熟张氏物,秦淡如为和会得之。”顾文彬不着感情色彩的一句话的背后,是他愉悦的心情和张溥东兄弟的纠结。张氏对当年以“八十番”转让王麓台卷给过云楼耿耿于怀,张渊认为当初的价格太廉,故他们曾提出《风木图》作价二百两,其中王麓台作价一百二十两赎回,顾氏再支付八十两。但顾文彬父子不愿放弃王卷,尤其是顾承“以为万不可舍”,经秦缃业做工作,才促成《风木图》的交易。同治十二年秋,顾文彬结束秋闱提调的工作,在返回宁波途经山阴(今绍兴)的舟次中,诗兴大发,集辛弃疾词,填《朝中措》两阕于画上。
其一:悲辛滋味泪纵横,儿女古今情。花外麒麟高冢,门前稚子啼声。萧萧木落,岁寒相对,鹤怨猿惊。独倚西风寥阔,掩关高树冥冥。
其二:不妨老榦自扶疏,泪落独怜渠。明月别枝惊鹊,冷烟寒树啼乌。悲歌未彻,双眉长皱,曲几团蒲。推枕惘然独念,人间万窍号呼。
对顾文彬来讲,从初见《风木图》到庋藏《风木图》历经十余年,且“重价得之”。然而顾文彬过世后,分家析产,其后人也未能守住《风木图》,而是流转到另一位收藏大家庞元济的虚斋。庞元济在《虚斋名画录》序中说:“每遇名迹,不惜重赀购求南北,收藏如吴门汪氏、顾氏,锡山秦氏、中州李氏”等,可见过云楼的藏品也是庞元济的目标之一。诚如苏东坡所言,书画于人,过眼烟云也,《风木图》辗转多人,而今被故宫博物院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