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瑕 | 母亲的呼吸
刚十二点正,这片僻静的小村庄俨然已被黑夜统治,寂静得像一头沉默的小羔羊。我忧心忡忡,躺在床上,听着母亲断续的呼吸声,害怕得难入眠。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端午节前天,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软硬兼施之下,我被“绑”了回家。当晚吃过便饭,我随她到邻居家唠嗑。七八个妇女围坐一团,于门前庭院,人手一把大葵扇,翘着二郎腿,话家长里短,我年龄最小,静坐一隅,满足地听着。正当大伙谈兴方浓之时,我旧时玩伴从屋里出来,见了我,自是十分意外,寒暄一番。为表热情,三番邀我上街走个夜场。我实盛情难却,答应了她。来到大街上,但见四处灯火通明,各路小摊散落如棋盘上分明的黑白棋子。有的小摊像个正室,正大光明站在路边,十足正牌傲娇模样,店主人也跟着趾高气昂,卖力吆喝;有的小摊则像个侧房,蜷缩在商品房之间,让人不禁想到了六月飞雪或是异乡的流浪汉。我们随性找了一家没多少人的摊子,谈着笑着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宵时间。
回到我家已是11点半,母亲还未睡,在等着我,我讪讪冲她笑了笑,刷个牙,爬上她的床(父亲不在家,我回家都是与母亲睡),开始与她的睡前聊天。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你知道的,一到外面,我总是会忘记给她打电话。
今晚,母亲谈锋甚健,我一上床,她就似点燃了的炮竹,噼里啪啦,口若悬河。但无关乎她自己,都是村里的事。我在旁边静静听着,一壁为家乡环境的改善而自豪,一壁却觉得愈来愈热,不停擦拭额上的汗珠,后背衣裳也已沾湿,你知道南方的六月天总是十分的燥热,如同青春奔放躁动的心。我抬眼一瞧头顶上,风扇没开,但我没吱声,母亲做事向来有她的主张,她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条条当当。最后在快要睡的时候,母亲问我需不需开风扇。我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开吧。母亲缓慢起身,开了风扇。
我们平躺在床,透过空气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没过多久,母亲开始咳嗽起来,先是小咳,声音如同蚊子耳语低语,尔后越咳越厉害,越发使力,频率也越来越快,最后眼泪鼻涕一起出来。我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慌忙问她怎么,母亲说她最近一吹风扇就咳嗽,先前还好,如今越来越严重。我让她赶紧去喝点开水。她笑了笑说没事,让我放心睡。为了不影响我休息,她起身到外面,依旧咳得厉害,我跟着起身,倒了杯开水,端给她。她转过头,两眼已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眼泉里酝酿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满是皱纹的眼角,被溢出来的泪滴濡湿,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喝过水,母亲咳嗽有所减缓,不再咳得那么大声,使力,频率也减少,偶尔小咳,我们才又上床去睡。这次母亲侧躺向外,为了不让我担心,她忍着尽量不咳嗽,只时不时“嗯”一声,我听得出来她在忍,我也清楚她想保住自己在孩子面前强大的形象。这一点,毫无疑问,她做到了,做得很好,在我们面前,她像个刀枪不入的坚硬盾牌。我难受地听着,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望着残旧的灰白天花板。不一会儿,我听到她沉重尖锐而又断续的呼吸声,母亲已经进入睡眠状态了。我有些庆喜仍有些担忧,继续听下去。她的呼吸慢慢平缓,带着痰的重量。
夜那么静,母亲每呼吸一次,声音如鸣笛般撕破夜空。我置身其中,听着她的呼吸,仿佛从中听出了她的老迈气息,嗅到了她的老人气味。是的,当第一块老人斑以傲慢姿态爬上她的手臂,当她的倔强战胜不了她身体器官的衰竭时,我知道她已经脆弱,只是她不愿承认。
我关了灯,听着母亲的呼吸声渐渐均匀,直至恢复它原有的节奏,音调。
这一夜,母亲的呼吸,成了我最好的摇篮曲。
王颖瑕,岭南师范学院大四学生,一名文学爱好者,尤偏爱民国作品,曾在校园,myouth公众号发表过数篇小文章,喜山好水,一个崇尚自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