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华 散文 拾花生的记忆

童年时的我,一定瘦得吓人,不然,二舅不会跟妈妈说应该带我去医院看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我就是个柔弱体质外加营养不良,但这并不影响我做个乖孩子。生在农村,注定会过早地亲近土地。特别是大秋,大人们白天黑夜地忙,孩子们也不能得闲,拾柴火、拾豆粒、拾白薯、拾花生……只要生产队丢弃的,都是我们的“猎物”,印象最深的,就是挎篮子拾花生。

花生的别名叫落花生,因为它是地上开花、地下结果,故有此称。有资料上说,花生的原产地在南美洲的巴西和秘鲁,是名副其实的“洋血统”。然而,它却一点也不矫情,在薄薄的沙土地里,就能长得很好。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首《刨花生》的歌是这样唱的:“沙土地,软又松,抡起镐头我刨花生……抖落抖落土,白净净,捏巴捏巴角,硬绷绷,剥开果儿尝一尝,又香又甜又脆生……”这歌唱的诙谐幽默,生活气息浓厚。但是,在我小的时候,是不可能看到这样情景的。饥饿的年代,一年的指望都靠这个“秋”,所有粮食都是“抢收”,根本没有空闲享受快乐,何况,花生是家乡的主产作物之一,每块地小则一两亩,大到三四亩,用镐刨着出是行不通的,要用铁耠子耠才行。

花生属早熟作物,在它前后成熟的还有黍类、豆类、玉米、高粱等等,农忙的情况下就很难及时出,这样落果会很多。出花生不需要太多的力气,捋秧、捡果可以由放秋假的学生来完成。那时,生产队的粮食要颗粒归仓,而作为稀罕物的花生更要收得干净。秧子拉走捡净地上的落果,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再次顺着垄耠。花生也晓得自己是个“宠儿”,不恳呆在黑黢黢的土里,耠子一到,立刻就跳出来可劲地撒娇,它们或是裸露着全身,或只探出个脑袋,或撅着个屁股,更或是两个摞在一起出洋相。看吧,垄上、沟里,这白花花、麻盈盈的小东西用花样式的亮相抓人眼球,想不捡都难。花生地垄沟很长,要分段来捡。孩子们猫着腰,捡到手握不住了就放在篮子里,篮子满了倒进帆布口袋。半天下来,捡满一大口袋是常有的事。这样捡完,如果土里面还有很多,就用耙(一种农具,可用来平整土地)耙一下,再捡。花生地要折腾几遍,全凭各队适情况而定,直到开圈了外人才可以来拾。

如果从字面理解,“捡”和“拾”并没有区别,但在我们的观念里,捡花生是在开圈之前,捡到的归队里,而拾花生是开圈后从土里刨出来的,是属于自己的。所以拾花生更能吸引人。

花生地一开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拿着工具冲过来。清汤寡水的饭菜吃得脸都绿了,谁不渴望拾到花生呢!老舍先生在《落花生》中不也说了吗:

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在老舍先生笔下,花生是美味是不可或缺的零食。而对于把粮食粒串在脊梁骨上过日子的人们来说,花生不仅解饿解馋,榨的油还是生活的必须!满地的人,四齿镐子上下翻飞,唰唰唰,砰砰砰,这场景,竟让我想到了那些争食的动物们。是的,为了减少饥饿,人们必须像动物一样尽可能多地积蓄食物。

拾花生是在土里刨食,食在哪个位置以及选哪个位置来拾,也是需要经验的:黏土的地方会“厚”些,地头儿也要重点关注。如果运气好,会赶上一撮或几撮出不到的“落网之鱼”。一镐子下去,三五个花生同时蹦出来,那感觉就是一个爽啊。这个时候也要特别小心,生怕铁齿儿扎坏花生。有经验而且手疾眼快的人,往往比一般人多拾很多。

我和姐姐们拾回花生,就像打完一场胜仗。我们会将各自的战果放到院里接受检验。妈妈是个严格的长官。她把花生分倒在地上,熟练地用手摊开,去除土、花生叶,摘去屁股上的小尾巴、扔掉坏的或是发芽的,然后用“升”来量。大姐的二升,二姐的二升还有富余。长官的战后总结自然是夸奖二姐能干。我也嚷嚷着要量,妈妈斜一眼说:“你那点儿超不过一升,量啥?”大家笑着散去。而妈妈会把收拾干净的花生掺在一起,晾到平地上。

在大秋结束之前,花生还会陆续增多。这不仅让家里的日子多了些底气,也让我多了一份香喷喷的念想。

拾花生的另一种情况是“跑花生”。顾名思义,就是四处寻找开圈的地方。说是寻找,其实心里是有目标的,这得利于我们住在村东头,除了我所在的一队,二队、四队还有邻村的赵庄子、胡庄子有多少块花生地,甚至花生地收拾到什么程度,都瞒不过我们,跑到花生,也不是什么难事。

先描述一幅画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花褂儿黑裤儿,头上扎两条朝天的小辫儿,胳膊上挎着小篮,篮子里放着尺把长的四齿镐儿,颠颠地行在三五个人中间——这就是“跑花生”时的我。“跑花生”的必须是闲人。我们的领头人是邻家的四表姑。四表姑貌似在外村教学,可以有假期却不用上工。与一般的农村姑娘不同,四表姑因为躲过了日晒风吹,精致的脸蛋显得越发水嫩,虽然衣着朴素,但眼角眉梢依旧藏不住那个叫气质的东西。

“少年不识愁滋味”,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眼里的一切都是美的,玉米已经变黄,长长的叶片犹如伸展的手臂,时不时地抚摸着我的衣袖或是头发。而棉花还是绿袍着身,棉桃在枝叶间小嘴半开,那柔软的悄悄话只说给它们自己,别人是听不懂的。举到空中的红高粱是田地里最抢眼的颜色,微风根本摇不动它们,长长的一块,士兵似的站在那里,守卫着秋的威仪。能与四表姑一起行走在变换的画面里,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是一件令人陶醉的事情!

四表姑真有本事,直接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要开圈的地方。地头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看这架势,大有一哄而进的势头。看管的男子这边怒吼一阵,那边恐吓几声。为了等自己的社员收工,他已经拿出了虎视羊群般的震慑力。尽管如此,人们还会趁他背过身时快速刨几下。“阵地”被一点一点地侵入一米多长了。这时,男子盯准了一个偷拾的女子,冲过来抢走了四齿镐子。女子也不示弱,与他奋力拼抢。男子太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了,用力按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指。女子的头被压得很低,挣扎时上衣下滑,露出瘦瘦的后腰以及后背。那根凸起的椎骨,随了她身体地移动一起一伏,像是要从皮肉里冲出来。紧张而尴尬的时刻,是她的同伴出来说情,男子才算罢手。当然,这警示很有效,再没有人敢偷拾了。

为了拾花生起冲突的事情并不少见,这原于人们对食物特别是对油的渴求。人的肠胃也是有脾气的,如果长期吃不到油星儿,就会发出强烈的信号。我听一位朋友讲过,她小的时候家里买不起油,她妈妈就想一个办法:把过年分的肥肉切成小块用盐腌好,放到阴冷处,做菜时把锅烧热,铲子尖儿扎住肥肉,嗞啦一下在锅底打个转,立即取出留下次再用。一锅白菜一把盐,鼻翼氤氲的香气与吃到嘴里寡味形成巨大反差,肠胃觉得受到了委屈,一股脑地把收到的食物全都退还出来。

油盐酱醋,油是调料之首,没有是真不行的!

而对于我,调料问题还不在思考范围内。我在酝酿着一个“大计划”:眼下,小篮里已经收获了48个花生——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不停地摆弄,把它们挨个摆,只占了很少的面积,拉开距离摆,就能遮住篮子底了。哥姐们个个能干,我也想表现一下,看看要怎么放才显得多些。

可以断定的是,这块地里花生很“厚”,如果能把小篮子拾满,定会得到妈妈的表扬!这样想着,浑身充满了力量。近中午时,机会终于等到了。我的目光快速扫描,哪里人多就跑到哪里。右手灵巧地引领着镐子,刨三两下就有收获,左手拇指和食指“嗖”的一下就捏住了。花生一点一点地增多,眼看胜利有望,可是,身上储存的力气却消耗殆尽了。妈妈曾说:“劲是井泉水,用完还会来”。莫非,我的井泉水是天池玉露化成的吗?好稀缺呀!不过没关系的,腿蹲不住了就跪下来,手刨不动了换个新招儿式:左手攥着镐把儿,右手用力按着镐头,往后一拉,噗隆一声,花生带着沙土一起窜出来,那沙土粗暴地扑到了我的眼睛,赶紧用袖子擦净。正准备下一次的进攻,却发现,别人拾的快是我的两倍了。怎么会这样?我偷偷地蹲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和她并排来刨。真是奇怪,就算节奏一样,怎么她那里的花生就爱出来呢?再一观察,敢情人家的四齿镐子又长又尖,可以刨的很深。我的却是又短又钝,埋在深处的花生根本挖不到。

这绝对是个重大发现!下次我也用家里那个新的四齿镐子。可是,等我扬起胳膊,看到细细的手腕又犹豫起来,换成大的,怕是根本举不动吧?看一眼大人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才一会儿的功夫,花生地就拾完了。咕噜噜,是腹中的响声,勾走了我的注意力。至于那个“大计划”,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美哒哒地回到家里,跟家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见所闻,说的话倒是比花生还多呢。

比起“跑花生”的有趣,“摸花生”就要等时机了。这里所说的“摸花生”是,花生地已经在开圈状态了,因为天黑,本队的人还没有来。夜里拾花生是需要照明的,点燃麻秸秆、或是割成条的废旧自行车外胎都行,但不太好用。我家的办法是爸爸发明的,在小空瓶的盖子上打个洞,瓶里放上灯油,旧棉花拧成粗细长短合适的灯捻。再在小瓶子中间缠上铁丝,做个铁钩挂在篮子上。拆装方便不说,还高低可控、光亮集中且耐用。

我参与的“摸花生”只有一次。大概晚上十来点钟,我已经睡下了,听刚刚从队里“夜战”回来的大人们说,有块花生地可以“摸”了。左邻右舍一招呼就是一大群。我家的主力是哥哥和姐姐们,爸爸负责送灯油(因为瓶子很小,装不下太多的油。)像我这般孩子,只能跟在大人们左右借光了。

深夜,万物沉沉地睡着,偌大的田野连个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月亮不想做个泄密者,它躲起来了。星星们懒散地瞥一眼,它们只负责将黑暗拉薄。倒是这些摇摇晃晃的灯光,把无边的夜幕燎了个小洞。但,谁说,黑就不好呢?这群土里刨食的人,被黑呵护着,神态异常的喜悦,他们要在这黑夜中,在这土地里,刨出一个油汪汪的梦来!

过了一段时间,哥姐们的聚在一起满满一篮子了,战果转移势在必行。这个任务自然由各家的孩子来完成。原生家庭里的艰辛,让我们习惯了吃苦耐劳,对我们来说,“任务”是“重视”的代名词。何况,这任务之光荣,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神气的“押运官”,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同路的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岁,路程约一里左右。为了抄近,我们选择走玉米地。玉米秸秆横七竖八地卧着,茬子也很高,每迈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行程过半,我明显地感觉到,篮子里的“小东西”们开始捣蛋,它们先是把湿乎乎的气息,强行传入我的体内吸走体能,而后又化成一块沉重的“巨石”,将胳膊压出一道深沟。我斜着身子努力用胯骨顶着,后来实在挎不动了,就想把它从右胳膊换到左面,一个没挎稳,花生散了一地。两个稍大的孩子就机歇脚,我赶紧借着微弱的星光,凭着感觉收起花生。为了保险起见,剩下的路,我干脆抱着篮子前行。

也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的天亮时,人越来越多,他们自己的人也来了。但此时,地已经被翻个个了。这还了得!不肯吃哑巴亏的是个厉害的女人,她那难以压制的怒火连同唾液,从喉咙里喷出来,甚至,为了宣誓主权,她丝毫不在意谩骂时五官的严重变形·····

贫穷如同一个魔咒,它把人变成了怒吼的狮子。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柔柔的霞光,照着哥姐们被油灯熏得微黑的鼻孔、眉眼以及面颊。太阳是个仁慈的长者,它悲悯这世间所有为了生活而劳碌的人,它默默地把一场谩骂,变得云淡风轻!它只是用腾空的姿势,提醒着哥姐们,必须快速回家吃饭,以便补充能量,继续上工。

同样被贫穷压着,但日子怎么个过法,一个家庭取决于当家人,生产队就完全仰仗着队长了。口粮有着严格的规定,而口粮之外的大片空白就要由自己填补了,这当然包括拾花生。一队的队长是我的表爷,小个儿,却很精明,表爷对花生地的守护,是花了很大心思的:赶上落果太多,拉走秧子就直接让社员来拾,拾到的花生按斤数公私分成,多拾多得。也有的时候,花生地按垄分到个户,家家都把属于自己的“阵地”守得死死的,外人来了也是一无所获。这次呢,表爷听说自己的社员把人家花生地给摸了,小眼睛眨了几下,“护犊子”模式也随即开启。他对来上工的社员说:“干会儿活儿,去咱们的地里拾花生吧,免得人家报复。”等别队的人收工赶过来,花生已经妥妥地进了自家的篮子。

村里有个说法:全村的四个生产队中,我们一队是最“阔”的,因为一队有“饭瓢坑”保佑着。“饭瓢坑”在村东,形状就如同一个长把儿的饭瓢,瓢头部分恰到好处地朝向了一队的队部。这意思就是:粮食都倒给一队了。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明明在温饱的边缘挣扎,可是有了优越感心情就变得敞亮起来!不清楚别队的情况,但在我们队,口粮之外,分到豆腐脑、饹馇是常有的事。队里分花生剥种(此处读三音),花生仁成得硌牙,却只按六成收回,剩余的归各家。在我朦胧的印象中,家里每年都去村里的油坊榨油,金灿灿、香喷喷的花生油,基本能满足八口人一年所需。什么炒花生啊,炸大果子呀,偶尔地享受一下,足已慰藉没有太高奢望的味蕾。比起人们所说的“口粮不够,白薯来凑”的境况,我们的确要好很多。

或许,世间的有些事情,冥冥中真的在预示着什么:天然坑,饭瓢形,瓢里有粮不受穷。守着一份神秘,艰辛的岁月也多了一份美好和快乐!

等我成年以后,土地都分给了个人,出花生时秧子还是绿的,很少有落果。独自在空旷的地里拾花生,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份热情。再后来,我到外地工作,回乡时已找不到花生的影子,田地里取而代之的是苗圃场、矿场或是茂密的栗子树,在“饭瓢坑”的上方还架起了铁路。现代化的生活让人们享受到的,远不止是吃饱吃好,家乡已变得今非昔比。从土里刨食到土里生金,一个时代被淹没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就连那段懵懂的童年时光,也被压在了记忆的最底层。

那天,在超市,我无意中看到了花生,它们或被打扮得干净漂亮,或被扒掉了外皮,所居之处个顶个的精美。望着它,似乎见到了久别的朋友,又似乎那么的陌生,一层透明的包装,像一堵时间的墙,隔开了过去与现在。我摸不到它,却闻到了的一股勾魂摄魄的清香,我说不清,这味道是来自想象还是原本就隐藏在舌尖上,然而,我能明确地感觉到,有关花生的印记,早已深深地刻在了生命里。

当我坐在电脑前,试着用文字将往事还原,那些曾经熟悉的人、那些亲历过的一切,又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有些怀念,孩童时那像游戏似的、极其有趣的拾花生的情景。我突然在想,如果把这些故事讲给现在的孩子们听,他们会不会睁大眼睛问:这些可是真的吗?

注:本文所用照片均来自网络,如有异议,烦联系,立即撤回。

     作者简介:张瑞华:中国诗歌学会、中华诗词学会、河北省作协会员。《七律 醉在采摘园》获北京诗词学会组织的“第十四届北京端午诗词大赛”优秀奖;《炎帝赞》获首届“神农杯”全球华人诗词大赛优秀奖;《七律 喜迎十九大》和楹联获 “中国梦·唐山篇章”诗词楹联颂党恩活动楹联一等奖、诗词三等奖;“红船百年”全国诗词大赛一等奖,并被授予“全国优秀诗词作者”荣誉称号;诗歌《档案-我们共同的记忆》获征文三等奖;诗集《藕花深处》获“雅集京华·诗会百家”全国第二届百家诗会图书二等奖;《七律家风写在父亲的辛劳中》获“中孝杯”首届全国“家风·孝道”诗词大赛三等奖;《离亭燕 冬游避暑山庄感怀》获“御宴坊杯·诗咏承德”全国旅游诗词楹联大赛优秀奖。已出版诗集《藕花深处》和《清浅时光》。作品散见于《中国最美游记》、《河北新农村建设》、《唐山文学》、《唐山晚报》等省市级刊物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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