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美刊】我们村的马架子 | 王德明 ( 诵读: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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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马架子
作者 | 王德明 诵读 | 蒙蒙
编辑 | 云影
人,总是怀念故乡的。
小时候,我住的地方,常常是随父亲工作的调动迁来移去的,因此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如果按着居住的时间长短来论的话,一个叫“六马架子”的地方,应该是我的故乡吧。
村子,最早因六个马架子组成,而得名。
所谓马架子,就是早年间在我国东北存在的一种特有的简陋民房的建筑形式。它只有向南的一面山墙,在这面山墙上开着一个简陋的小窗户和一扇供居住者进出的门。山墙的顶端上横着一根粗大的脊檩,高约六尺,往两边挂上椽子倾斜到底面,盖上房桁,摸上泥,然后用草苫起来。
房子就像一匹昂着头嘶鸣的马,因此叫马架子。马架子的最大特点就是搭建容易,成本低廉。有木头有土甚至是草垡子,就行了。
我家有一张老照片,就是父亲和战友们在一个马架子的前面照的,背景是刚刚建立的八五一零农场。父亲是一名军人,一生恪守着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原则。开发北大荒,党叫集体转业,父亲二话不说,背起背包就走入荒原。一片荒草甸子,一穷二白的农垦,他们砍树割草、挖地窨子,建马架子,硬是在涝洼塘里站稳了脚跟。面对各种困难,父亲带领着他的战友一道,天当被子地当床,生生在千里荒原上开垦出千顷良田。一张老照片,记录了父亲及其战友们在开垦北大荒过程中的豪迈情怀,记录了马架子为北大荒的建设所做出的贡献。
我就是出生在八五一零农场的一个马架子里。
父亲转业到农垦局后不久,就带头儿响应王震将军“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号召,将母亲及姐姐接到北大荒,家就安置在一个简陋的马架子里。当时的生活条件就是那个样子,冬天里没有热炕,夏天里蚊虫叮咬,简陋的门窗上整日的嘶嘶风响。但是,这些艰苦的条件并没有阻挡父辈们进军荒野的脚步,母亲组织的家属队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赶过来,投入到农垦建设的热火朝天之中。伴随着战天斗地的号角,我也当仁不让地出生在一个简陋的马架子当中。因此,我常常自豪地说:耶稣是诞生在马槽里,我是诞生在马架子里,我们是兄弟,都离马不远,都是要为人民服务而来到人间的。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还得是“六马架子”村。
那年的秋天,我上小学,我的学生生涯是和“文革”一起开始的,学校就设在永平大队的队部旁边。我的家,“六马架子”村是永平大队的第五小队,离大队约四里远。我每天走着去上学,都要经过我家后面的一个十字路口边儿上的马架子,这个马架子就是大队民兵连长张奉先的家。非常时期,村子里要搭台子,画上主席像,村民们每天到台子处跳忠字舞,祝万寿无疆。张奉先的马架子是最合适的,朝南的大山墙面积较大,两米高阳光充足,白灰墙,红太阳,毛主席挥手致意。
张奉先当过兵,在村里是一个有头有脸儿的人。
张奉先的父亲,最早是村里财主程万铸家的长工。土改时,被村里人选为贫协主席,让还乡团给活活儿地打死了。在还乡团准备斩草除根的时候,程万铸的儿子程百川偷偷地给张奉先的母亲送了信,母亲才带着张奉先得以逃生,保住了性命。后来,张奉先的母亲又被选为村贫协主席,领着大家分了地,也把程万铸给镇压了。张奉先当了兵,回来后到大队工作。
张奉先的母亲,山东沂蒙山人,早年间逃荒来到“六马架子”村,嫁给了本村财主程万铸家的长工张栓子。张奉先的母亲姓刘,不识字但会祖传的手艺,经常给村民们扎古一些疑难杂症。人们历来对巫医的印象很差劲,但对张奉先的母亲态度则不一样,因为她给村民们看病从来都不要钱,有时候还自己搭钱,住马架子的都是穷人。
她景仰神仙,给儿子取名奉仙。
张奉先的名字,是他上学以后自己请老师给改的。东北的农村历史短,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有老户,也有移民,还有盲流,更有省市县上安排下来的监督改造对象。村子里的人都很尊重张奉先的母亲,大事小情都征求她的意见。邻里人闹意见,都愿意请她出面调停。她虽然穷,但却白白养着两个村里的流浪儿。村民们佩服,杀年猪都会请张奉先的母亲来家里。
红卫兵来了,给张奉先的母亲定了个巫医的罪名,撤销了贫协主席职务。按照红卫兵的要求,只要村里人来“三敬三祝”,她就赶紧从马架子里面出来伺候,地主子弟程百川也必须到场,他们没有资格“三敬三祝”,伺候贫下中农才是他们的本分,就这样持续了大约有半年的功夫儿。一天,红卫兵组织村里人“三敬三祝”,司令刘大舌头在会上突然昏倒,张奉先的母亲拿出一根针对着他的手指尖儿狠狠地扎了进去,刘司令的无产阶级的鲜血“泚”的一声窜了出来。正当红卫兵小将们瑟瑟发抖之际,刘大舌头却歪打正着地站起来走了。红卫兵七嘴八舌,有的说张奉先的母亲是怀着对无产阶级的仇恨对刘司令下手的,有的骂牛鬼蛇神就是不安好心,有的说确实是张奉先的母亲治好了刘司令的病,有的说祖传手艺不完全是阶级敌人。刘司令啥也不在意,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说了算,他再不让张奉先的母亲伺候“三敬三祝”了。张奉先的母亲又给程百川求了情,刘司令大手一挥,“坚决照办”,也不让程百川陪着“三敬三祝”了,慢慢地马架子也冷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红卫兵走了,但魂没走。
还是有许多人找到她的马架子里来,让她给看病,我就是其一。“三敬三祝”自生自灭之后,我得了一种怪病,总是很忧郁。母亲领着我去了北安,那里曾经是我们的省会,一个比较大的城市。村里人都叫它鬼门关,在村里人的心里得了大病才能去北安,去了北安就没有遗憾了。治好了,没有遗憾,花钱值。治不好也没有遗憾,连北安都治不好的病,是天不留人了,还有什么值得遗憾呢。从北安回来,我没有遗憾,母亲有遗憾,就领着我去了张奉先的家。张奉先的母亲让我们进到马架子的最里间,那是她的卧室,靠墙有一个烟囱,烟囱上有一个窗口,窗口下是一个桌子。她让我跪在桌子边儿上,点燃了三根香放在桌子上面的香炉里,点燃了几张给神仙的黄纸放在我前面的搪瓷盆里,烟雾和味道一起从烟囱的窗口处流走了。然后,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两只脚像不停的走路一样抖动着,静谧的屋子里回响着诡异的脚步声。慢慢地,在意念中请神入定。
突然,她睁开了一只眼睛,说:“走了。”
吓得我一哆嗦,不知道她说谁。
“走了。”又一声。
我定了定神,感觉自己像飞了起来,又没有飞起来,就这样恍恍惚惚。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低低的声音在屋子里游荡着。她的眼睛就这样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像一只猫头鹰。不,是我的魂魄,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从烟囱的小窗口上飞走了。
在“六马架子”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让她看过病。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父亲早已离开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是父亲曾经领着我们住过的地方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风、民俗,人与人的关系,都让我不能忘记。特别是“六马架子”村,因为我们家是一户外乡人,只是借住在那个村子。然而,村民们却像村里人一样,还分了自留地给我们。
前些年,我去了一趟“六马架子”村,马架子早已在岁月里被“十字架”所代替。站在村口怅然良久,让我想起了那段简陋的生活,想起了张奉先的母亲曾经给我扎古病,想起了我的兄弟,耶稣。
马架子,十字架,仿佛就是张奉先母亲手里的针,一针一针地刺在岁月上,滴滴血珠儿滚出来印在了心里,变成了信仰:故乡。
作者简介
王德明,黑龙江省人。热爱生活,喜欢阅读,勤于思考,偶有感悟于笔端,常有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
诵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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