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如果可以,我想在梁家古树林边择居终老
一
苏东坡说:居不可无竹。这是风雅,对寻常百姓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奢侈。
俗语说,“居不可无树!”这是风水,藏风、得水、乘生气,与人类生活休戚相关,因而,古往今来,人们择居时都要考虑这个地方是否多树,若有,当然好极,若没有,便动手植林,这片林子,就是风水林。
梁家古树林,便是一支梁姓人家在千年前卜居篁碧时种下的一片风水林,血籽(红豆杉)、香榧、银杏、红枫、栲槠,株株参天。秋天时,银杏鎏金,红枫漾霞,栲槠飘香,红豆凝血,极是壮观。
二
男人眼里最美的是情人,女人眼里最美的也是情人。梁家风水林,则是来篁碧赏玩者眼里的情人。尤其是春天早晨,若头天下了雨,这片林子美得更不像话。这时,林子里笃定会起晨岚,一点点地从地面升腾而起,飘飘忽忽地从老树的虬干和浓密的枝叶之间盘旋而上。青云出岫,这是中国艺术里最有意境的一种画面,空蒙、虚幻,无论动态还是静态都足以让人遐想无限。这时的林子便是青云出岫的具象了,是,你尽可以发挥你的想象:蒙着面纱的神秘女人,似真似幻的阆苑仙葩……丝毫没有违拗。这些雾岚很悠闲,一点也不急,它们存了心要撩拨起观景人的心,慢悠悠地开开合合,用它的轻柔与灵幻将林子的沉稳伟岸,村子的厚重安详,田野的粗犷壮阔,全都逼现了出来。
这还只远看。喔,别说什么远看方更好!有些美,常常是需要捧在手里放在眼底仔细去观赏才更让人兴奋的。像这片林子,倘若只在距它尚有一段距离的路上远眺,也行,青霭、黛树、以及这片青黛主基调中恰似到好处地溢出几丛老叶的橙红,这份色彩与气势已经让人心情陡然轻松。可是,那就像我们站在橱窗外欣赏《清明上河图》,顶多,能略微感受到这幅画卷里线条、布局、和感受到这幅画是一项浩荡的工程。但若你有机会认真去细看,你才能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一个时代的气息,才能折服于画家的修养与功力。这片林子也是,一旦走进它,就一定会从它的细节里读出一些能让人心血突然澎湃起来的东西。
走吧。就沿着这条林荫小道,吸着老林子喷吐出的甜润负离子缓步走进林子。
这会,晨曦铺洒开了,烟岚悄静而遁,温煦的阳光已为林子换了一幕背景,调子陡然变暖,耀眼,喜庆、丰满,像秋。不光是树叶被洒上了一道淡淡的金黄,连林子下原本苍桑的墙垣与竹篱也精神了起来。梁家村口也是风水林口的几株银杏已经抽了枝,嫩绿的新芽像荷叶上的露,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很容易就叫人想起了学步的婴儿,摸着栏杆边咿呀呀地嚷叫边挪着脚。小脸绽得像颗桃子,这多让人看着心喜。树是上了千年的老树,犹如枯墨飞笔勾勒出来的,像铁骨钢筋,更像经历了悠长时光浸染的老人,堪堪与婴儿般的嫩芽形成了反差,就像是抱着孙子的祖父,溢出了浓浓的爱。对,就是含饴弄孙,太温暖了。
这是几株已诱惑过太多摄影家与画家的银杏树,叶子金黄时,罕见的奢侈,林子是金黄的,林下的屋脊是金黄的,几十米见方处全被铺天盖地的银杏树也敷满了。这种金黄绝非是如今到处泛滥的油菜花可以相提并论的,油菜花是幼稚的,色彩也不见得纯粹,况且,若非梯田、若非披红戴彩的女人、若非石板桥和飞檐翘角的徽派建筑映衬,恐怕很少有人愿意去看那黄得有些笨拙的油菜花。而这银杏叶,却是待到最成熟时才开始享有与它生命历程般配的金黄,它是黄金的黄、黄玉的黄,黄得明澈,黄得通透,黄得温润。且别说是这几人合抱的大树上顶着的大簇金黄,便是任意一小片,也足够惹眼,让人爱不释手。
但即使是离秋天还很远的现在,这几株银杏树照样也叫人挪不开眼睛。有谁能拒绝婴儿的笑脸呢?又有谁能冷漠老人的慈祥呢?
林子近年已经修葺过,秀美乡村建设不但造福了百姓,也荫蒙了村庄、田野、河流和树林。在我的记忆里,这片林子以前是阴森萧飒的,荆棘丛生,蛇虫出没。现在,那些荆棘和坟堆悉数被清除了,树底,被还以青草花卉,林子间还专门修建了一条卵石曲径,最深密处,甚至建了一座供人休憩的亭台。尽管,这后来修建的亭台石径与这林子的调子稍微有点不搭,但我们仍然十分感谢它们的建设者,有了这些,起码,我们可以不用费力地走进林子的核心,然后触摸到林子的情感。
是的,情感!林子和人一样也有情感。比如那几株香榧和红豆杉,经历了千年时光,如何没有情感!它们相濡以沫,千百年来相互间共同呼吸,共同成长,共同承受着暴雨烈日和风雪的侵袭,共同为这片叫着梁家的村子营造着生气,它们的情感已经超越了任何动物能拥有的情感。
此刻,我便站在这不知道该称为一株还是两株的香榧树下,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两株,躯干、枝叶、结果,都分明表现除了它们就是两棵树,一雄一雌,雄的授粉,雌的结果。可是,我又偏偏无法将它们认作两株,它们在很久以前就纠缠到了一起,躯体间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它们紧紧拥搂着,不分你我,生死相依,哪怕几百年前的那一次猛烈的雷击也仅仅只将它们连体处烙成了一块焦炭,并没能将它们劈开。梁家的老人说,这两棵香榧树是有故事的,爱情的故事。我没去听他的故事,哪里需要什么故事!这画面已经比任何故事都更让人动容,也更让人羡慕。
几株千年红豆杉依然矍铄,但毕竟老了,如今挂果已经没有往年那么多。还是那位梁家的老人,在说起这几株红豆杉时的神色很是兴奋,他说早年这树挂的血籽(红豆杉土名血籽树,果实叫血籽)那可真叫诱人,且别说那股甜殷殷的味道,就是看着也是一种眼福,杉叶绿得沉实,像山谷里的水潭,血籽红得玲珑,像娃儿的脚趾头,太好看了。老人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这两个比喻却是那么撩人。说完往年,老人又感叹了,嗟叹人跟树都不能老,老了,就什么也干不了。就像这树,不挂果了;而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事了,成了家里的负担。
我无法应答老人的感叹,其实我想告诉他:壮年与老暮只是一个角色转换而已,就像这个沧桑的红豆杉群,从它们的树干与枝叶间,从它们的年轮里,我们可以嗅到时光的味道。这不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吗!但我知道,即便我这么说了,他也未必会接受,因为,他只想着能像青壮年一样继续为了家庭的幸福而奋斗努力!
林子深处更多的是枫树、栲槠树和苦槠树,无疑,它们也都和银杏、香榧与红豆杉一般苍老,不同的是,它们似乎更随性,也更活跃,因而,它们仍在焕发着无限的活力,冠盖如云,青葱蓊郁。这时阳光变得更加狂放起来,肆无忌惮地从那些浓密的树叶中往下挤,于是,林子里的树冠也披上了金镂衣,仰头,像是对着漫天的星斗。
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比树木更能展现美,何况是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刚健的、温柔的、雄壮的、细腻的,这些,只要稍微变换一下视角,都能在任意一株树上找到。而且,树木通常美得让人惊讶、紧张,甚至是心血突然澎湃起来。我便是,立在林子中央,我的呼吸已经紧迫了,斑斓的光,荡漾的绿,遒劲的树干,这些色彩与光交织在一起,瞬间把我拖到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这时,我立身之处已经不是树林,我站在一张巨幅宣纸上,树是正在行云流水的行草,跌宕起伏,每个字都笔断意连,时而雄峻,时而平缓,时而缠绵,时而奔放,大小、高低、扶抑、欹正无不恰到好处。这幅雄辉大气的行草中,没有半点刻意,它完全随心而生,随愿所致,连思考都不用。这种感觉,相信在王右军挥写兰亭集序时会有,在曹孟德吟诵《短歌行》时会有,在李太白狂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时也会有,其它时候,怕再难有这份酣畅与痛快。稍远逶迤的中村河,是砚,而我,也成了这幅行草中的一滴墨,被融入字里行间。
三
当初种下这片风水林的那些人,目的是为择居在此的人带来好运。这点,已经实现了。一千多年来,梁家以及后来徙居到此的翁姓、王姓人家偏安于此一隅,或许他们没有大富大贵,但就像这片林子里的树,它们虽然来源根系不同,却始终都在同一片天地里和睦相处,他们相互谦让和关怀,过着平淡、朴实、知足而没有龃龉更没有争斗的日子。无疑,他们是幸福的,尤其是今天,当人们都在拼命为了营造一个所谓的“幸福”而疲于奔命,快节奏地在城市霓虹与车水马龙间疾走时,梁家村的子民们,却能坐享一番风水,在山的庇佑,水的滋润下,在一片清和、旖旎的风景里过着慢悠悠的田园时光时,这种幸福,愈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许多人会将风水林视为迷信。但我想,风水林绝非迷信,正如风水学上给风水林的定义:藏风、得水、乘生气。从梁家这片风水林的效果来看,这些,都有了。除此之外,我还隐隐觉得,古人在设置风水林时应当还有一层意思——像树林一样活着!扎根于泥土,安静、沉稳、无争、淡定、与亲密的人永远黏在一起!这种生活,就是诗,就是画!如今看来,这个村庄的人是这样,而我,也正期冀过上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