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新会:六零年出逃的鱼和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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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六零年出逃的鱼和郁

作者:章新会

此刻,三弟郁拭净眼镜,摁住回忆,走出大哥灵堂,觉得自己突然从六零年,一掀门帘,回到秋阳高照的现实里。唢呐带着金属的哭腔,响亮与儿时柳皮作的笛有几分相似,忧伤也共振着身边形影不离的二胡,发酵着他记忆中的往事。

六零年的春天,生产队冬日里捞上的塘泥,远远看去像一个个牛粪做成的馒头;近看,冰冻撕开的小小沟豁,像砍光树木的大地上航拍图,借助小小冬雨竟刷出深深的伤痕。漆黑油肥的塘泥吸足了春光,开始爆出菱的芽芽。脸上长着蛔虫斑的孩童们顺着米线一样的茎抠下去,如同霜雪覆盖下的麻雀,往草堆的深处钻,寻找遗漏的稻谷。郁把抠到手的菱,在田沟水里刷刷,衣角鞋帮上揩揩,就这样吃下去。被刺扎到是难免的,嘴唇被画上黑胡子是必然的,相互打趣取笑的超声波,扮演刀的角色,杀进村庄威胁着几个饿床不起的社员。刚发芽的野孛荠,水湄灰白杂草里钻出的的藕枝,茭白萌出的嫩芯,水杨树上的平菇,圩埂草皮里的地衣,这些都是孩子们要搜索的。

  

  “牛粪做成的馒头”,郁看着大哥灵堂上摆设的鸡鱼肉饭,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了。出逃的前一天夜里,大哥给他三个黑面馒头和五斤全国粮票,送三弟郁出了803钻探队宿舍里,叮嘱他去一个叫黟县某桥对面山坡上的孤儿院,一定咬口是烈士的遗孤,否则将无处藏身。郁下意识看看手,看看脚。菱角的刺和肉结合的怪瘤已然不在,大哥给自己挑肉刺用过的三棱针,早就烂在光阴里了。要不了一日,大哥的历尽磨难的肉体,将消失在人类的火光和自然的时空里。郁的两个侄子将会花去二千四百元人民币,去火葬厂为大哥领了一个免于打扰的权威证件。

  

  再暖一点,水草丰美了,八方水鸟聚会湖面,活动着筋骨,训练着捕食的招式,乡民这个季节没有多大理由要去湖畔打扰它们。水鸟们在芦苇蒲草间开始做窝下蛋,只有牛背上的男孩女娃才能发现,放在锅里煮熟,白青黄亮的,吃起比鸡蛋劲道。不过老人总是劝告:苦鸭下的蛋少吃,脸上会长苦鸭斑的。自然就是这样法外开恩,弥补主食的欠缺。在承受了营养匮乏的冬春之后,郁奇迹般长到一米六〇。

  

  而今夏日,它有些忧伤,热火朝天的双抢到马克思那儿算账去了,大哥老年痴呆的毛病已经到失聪的地步,救郁一命的芡实连一朵花一顶叶,也没有在湖中绽放;奶牛厂运来的牛粪又堆成了黑馒头,正往湖里扔着喂鱼,远看月亮湖就是一只满着咖啡的杯,打算落脚的水鸟重新拉起翅,捂着鼻子向森林的方向隐去,如此挑挑拣拣的鸟不知能活多久。桑葚和知了的老对头们都被磨成鹅卵石,冷冷地过着日子;正值调皮翻筋的新对头被电视和游戏锁在屋里,为近视打着基础。

  

  眼前的深秋,收割后的稻茬一排排立在开裂的土地里,是公墓里的碑;屋东头柿子树三两株斜出了院墙,弯着腰,金黄柿子炫耀在枝头,就连雀鸟也挑挑拣拣的。挂的太久,有几个失去耐心落在地面的衰草里;还有一些坚强的家伙,决定要在枝头过冬,当郁走进村口,便伙同起来嘲笑郁儿时的狼狈。

  

  是有些狼狈,解放前的一个早上,确切地说是暴风雪过后的腊月二十九,三弟郁抱着着母亲纳好的布鞋随父亲去接八岁的大哥回家过年,打开牛笼门,雪闯了进来,把大哥扑倒在牛粪里,父亲扒开雪,替他换下草鞋,父子抱头大笑。郁隐隐听到妈妈的月亮湖童谣在耳边响起:“看牛的男倪孤单单,半夜里起来摸牛桩。摸到牛桩两头尖,开开门来望望天。望望东边才发动,望望西边落蒙松。戴顶笠帽又没顶,穿件蓑衣又没领------。早上看牛起半夜,晚上看牛摸五更。家来早格老板打-----。抽双筷子水淋淋,端碗饭来冷冰冰。一块腐乳蛆直滚,一碗咸菜没几根。心想不吃这受气饭,家中没有田半分。越思越想越难过,捧起饭碗泪盈盈。只望自己快长大,不做人家看牛人”。

  

  泪水和眼镜瞬时组成万花筒,恍惚里,秋风乍起,正是用笼捕捉鳜鱼和黄安的节点。大哥正弯着腰教郁往湖水里推倒须笼,大哥在他耳边说:“秋风冇老婆,要回家烧饭的”。布好六只竹笼,三弟拉着大哥的衣尾巴,躲进苇扎的窝棚里,待秋风回家做饭,等上弦月西薄梅山。就是那夜,倒须笼收获了七八只四两重的黄安,“咹咹”地磨着牙;五六块三斤半的鳜鱼如一只板斧,夸张着自己的鳍。

  

  刺耳的唢呐声促使郁向村南坡再走远一点。头顶上层的秋云紧跟着太阳,打着花里胡哨的旗帜,变幻莫名其妙的身影;风也为虎作伥,一路拉扯着树叶,散播空洞的口号,要解救西方受干受旱的生灵。故土的今秋干的太久了,傲慢的阳光依然有些辣味,抽打得乌桕的叶子出油,背阴青紫,草堆发出黄灿灿的暖光。郁怀念起的雨水里最后一次捉鱼的情景。“如果没有戏水鱼,我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太阳将油菜花熏蒸得金黄灿烂,就在即将谢尽的前几个夜晚,雨和鱼从在天地间以春雷为号向村庄进发,鱼与雨发同一个音就不足为奇了。第一场鱼讯,那必定在一个香暖湿润的夜晚,已然香落溶泥的菜花首先水解,散发出暖香,像荷尔蒙沁在夜幕里。第一线肥美的春水吸足了故乡的气息,如萧笛埙琴弥漫在水乡大地,从大麦垄,油菜畦,草屋檐,汇入小沟直奔渠池潭湖。进了生水的鱼惊醒了,炸开了锅。家乡的鲫鱼堪比麻雀繁华,担任着先锋的角色,本能与好奇驱使它们迫切地向西方探索,逆流而上,要看看这温暖的源头究竟在何方。儿时,母亲对郁说:“鱼死不闭眼,老一辈说海水是鱼哭咸的-----”自打郁提着鱼出走后,母亲的就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从此海水的咸也有了母亲的一份。

  

  如果没有人如此高态势的按压抓捕,鱼儿们将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完成今年的社戏游行。

  不幸的是,乡民们正遭受着比鱼儿猫冬更长的饥饿。不等雨这个善意的运动停稳,有鱼具的没鱼具的,大伙儿就各自溜出家门,借着昔日的经验,怀着不可告人却又明明白白的目的,奔赴不同的地方,寻找各自的食物。有惊呼的,有闷干的。一不小心,他们快乐起来。此刻的不再有集体和私有之分,那是上苍的恩惠,赐予每一个勤劳而幸运的子民。雨后多时,水落鱼散,仍不时有喜讯发声于田野之上,捡漏的快感着实让一些无心或迟到的人高兴了许久。人生的乐趣突然点燃,甚至有些失控,升华到极致,和鱼儿的欢呼如此同步。

  

  郁代表了章姓捉戏水鱼的最高水平,他和大哥开玩笑说:“河那边的周瑜是他同学”。郁的耳朵能捕捉到不同鱼戏水发出的声音特质,存身地点。他的箫笛胡琴是乡邻月夜消暑的好帮手,夜深了还不散去,他就拿出埙来吹,大伙就一哄而散,临走还不忘骂一句:坏小子。郁的表妹石婻待人尽后,一手抱着郁的腰,一手从破了底的裤子口袋伸进去,揪住一簇毛,“我不要嫁那个瘸子----你说话啊!”。郁的埙像一颗硕大的黑泪,摔在故土上,四分五裂。妹的乳.郁的男根同时长大,要从对方的手里逃出去。

  

  日落西山,村子里荡漾起葱花蒜苗莴笋味道,表达出主人烹煮的手法。此刻月亮湖的桌子都在静听主人唠叨关于鱼的捉后感。第二天,总有一些有心的人,把养在水缸里上好的鲤鲫捞起来,用荷叶包,好匆匆地往山里去,那儿有他们的亲戚朋友恋人,想让他们尝尝鲜。郁就是其中一个,他要给石婻父母送最后一次鱼。告别石婻坟头,他要走了,那个叫仁的大队会计要饿死他的咆哮和瘸子儿子,将与他未来迷茫的路纠缠到底。

  

  “三叔,吃饭了!”夕阳下的三叔郁已然如个孩童,泣不成声。

“哦,----今晚,我要陪你爸最后一夜!”三叔郁拭净眼镜,摁住回忆,拍拍我的肩膀。

今夜的西风一定不会“过酉连夜走”的,它要安静下来听一听月亮湖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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