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诗歌:R.S.托马斯诗选(3)
R.S.托马斯(Ronald Stuart Thomas, 1913-2000),1913年生于英国威尔士加地夫港,是一位船长的儿子。受教于北威尔士大学学院,后来在加地夫圣迈克尔学院从事神学教育。1936被任命为英国圣公会牧师。 托马斯喜欢乡村生活,他所有时间都是在乡下度过,做一份教区牧师的工作。托马斯在担任教区长期间开始写诗。宗教是他写作的主题之一,同时他也写大自然和威尔士历史。托马斯是一位热忱的且往往直言不讳的爱国者,他甚至用威尔士语写了他的自传《Nab》(《小人物》,1985)。 托马斯的写作生涯持续了五十年,创作了二十本诗集,获得一次诺贝尔奖提名及女王金牌诗歌奖。R.S.托马斯于2000年9月25日去世,享年87岁。
R.S.Thomas 诗选
李景冰 译注
传记(Biography)
一生的琐事:不是存入
纸页,而是时间的废纸篓。
你有什么是特别的呢?
你写过伟大的诗篇?
找出这疑问的答案,
即何时不足道变得重要?
你因钢琴挑起争端,制造战争,
而钢琴将屈从于电视。
你是第一个不为醉饮
而竞争银杯的人吗?
你快跑回家气喘吁吁
进入语言的陈词滥调。
你高大吗?高过你最好的故事中
从你肩上望过去的那个你。
有一棵苹果树,树下
一个少女徘徊,好像是为你。
那不是为你,只是没有
更好的,她才接受你。
在匮乏的财物间恐惧是你的。
你从可怜的借贷借来勇气;
建起房屋,为一个妻子
带来的美德。在你们共同
拥有的关联所有事物的
捉襟见肘之间,四处冒险。
你是易变的吗?年龄
如此;你的标准如此,
昨天喝采的受到责难,
而明天将会被遗忘;
当你右转之时,左转
证明你在错误的宿命中。
一个人来到你的后门,
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他要求将会使你和他
改变的吻;你不能将门
砰的关到他的脸上,只在于
看到他侍候在你的床边。
译注:这首诗无疑是托氏的自况。他的职业是牧师,作为牧师应该说他是兢兢兢业业尽到职责了的,他总是要求到最偏僻的教区工作,那里他可以寻到自己种族的根。但他对自己的布道词却有着因要求绝对的信仰而带来的怀疑。这怀疑便构成了他诗歌中的图景:现实中的神圣感正来自于某种盲目野性的生存冲动。作为诗人他数次被提
名诺贝尔奖,不能说不成功。但诗在现代文明中不断边缘化的现实,使他自然有不合适宜的衰颓感。而且诗也无法解决信仰的缺失。
留局待取(邮件)(Poste Restante)
我要你知道是否这十字架
在男人们的轮下
碾成尘土,或明亮地闪耀
像新时代的一座纪念碑。
有一个教堂,一个男人
服伺它,冬天山丘上阴冷的
光线中,零星几个人
在礼拜,活动于坠落在
他们周围的石头间,似乎他们
太虚弱而不能替换一种文化
废墟,太贫穷而什么
也做不了,只是等待
他们没有要求过的
生命的终结。
牧师会到来
并拉响没人听到的嘶哑的
钟,进入那黑暗的地方,
多少年腐土的霉味。
蜘蛛从圣餐杯里
跑出,葡萄酒一时
放在那里,冰冷,只对他
不是多余的,风轻拉
屋顶时,蜡烛流泪。
他会望过简陋的膳食,
窗口破裂的玻璃,
他的脸盯视着他,
唇在动,像远离这里的
一个世界的居民。
于是回到
潮湿的小礼拜室,回到
他几乎不记得在什么时候
涂上名字的书,一个礼拜日
复一个礼拜日,这地方
沉入它的膝盖而地球转动
一个季节复一个季节,如同
打造你的一个大铸造厂的轮子,
朋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译注:这首诗记录的是托氏的真实境遇。他身为牧师,总是寻找最偏僻的地方传道。因为他种族和血系来源于此,尽管他是在另一种文化中浸泡出来的。这种境遇的实录,暗含着浸泡着他的那种文化的原型,也在类似的状况中顽强地试图把根须向下抓紧。因此,这写实本身,便成了一种象征:人类文明已如浮萍,当其失去原始的信仰。另一方面,这首诗也暗示由巫术衍生出的如诗等精神类产物的命运。
未驯服的(The Untamed)
我的园子是野草的
海。她的园子
掩在围墙之间。
潮汐能够闯入;
对此我很抱歉。
那里有一种安宁,
虽然不是荒凉地带
深邃的安宁。她对新鲜
生命的照料
使柔弱的物类成长。
尽管是初恋,我还是
时而拉住她的手;
沿着花丛间狭窄的
小道,鼻孔塞满
厚重的香气。
草坪古老的柔和
劝服缓慢的脚步
背叛自己;静默
用戴手套的手
抓住思想那狂野的鹰。
但不会多久,窗子
在树丛中敞开
召唤思想返回
真实的巢;我只是
被接收地屈身这里。
译注:这首诗使人联想到叶芝某些早期单纯而浪漫诗,只是这里的情感不像叶芝表达得那么明确。不是一般的爱情诗,混杂着某种形而上的因素。这里的她可以作多方面的联想,至于园子存不存在也不像叶芝的一首《柳园》那样具体。一个人最终返回思想的出发地,屈身在那里,像是被收回。
乡村教堂(Country Church)
教堂立着,由河石垒起,
光亮易碎,好像一口气就会粉碎
它脆薄的结构,或溅出清澈的水,
静如阳光,在杯形的骨质里。
它依然立着。虽然温柔的花
破碎于由河水安详照料形成的
精致波浪的圆边,但没有友善的神
为此警告满溢的牛毛草的潮汐。
译注:托氏虽为牧师,但骨子里却是个怀疑主义者。不过他与克尔凯郭尔同样,以怀疑的绝望指涉信仰。而这,却是教堂和教堂里的布道词所容纳不了的。
阴影(Shadows)
我阖上眼睛。
黑暗意味你的存在,
意味在我的世界上你陡峭
意向的影子。我在其中颤抖。
让我目盲的不是
你的光,而是你
灿烂的黑暗。
因此我代之以
倾听,并听到
静默的语言,没有
终结的句子。那说话的
是我?一个神的言词
有其自己的缘故,我们
听取,承担风险。许多人
在对你媒介的领会中
变得疯狂。
我会向一个世界
睁开眼睛,疑难
还在,但教义
保护我们。弯曲的十字架影子
比你的影子温暖。我看到
历史上的罪人怎样在它黑暗的门
进而复出,并不困惑。
译注:一个牧师对上帝有如此多的悬想甚至于质疑,是对基督精神更大的包容,还是对尘世的更多的无奈?总之,在他的诗中,我们感到的是强烈的信念的冲突:什么样的虔信使生命更能把握现世?然而无来世,现世何为?克尔凯廓尔所谓,绝望即激情自身。
集市(Fair Day)
他们从田野进来
靴子上带着露水和毛莨的
粉尘。钉死基督的
不是他们,也不是
他们的祖先。他们拜访
钉死他的城镇,一个
石字架的石头里悬着
他的身体,就像纪念
那神的畜牲对他吠叫
并使他丧失能力的回忆。
他被高高地吊起,但
更高的是未来的起重机
和脚手架。他们站在一边,
这些来自过去的男人们,
他们的角色是协助
毁灭过去,将他们自己的兽
带回一个更虚假的圣坛。 这城镇
是恶毒的。它生长,并
以这些男人对故土的呼唤
为食。这里有赞美吗?
当那石头的眼睛
无泪地俯视,有的只是
那些买卖和抵押良心的
吵杂。在他们中
甚至不再有愤怒。
译注:城市吞掉乡村,也吞掉了乡村的灵魂。上帝之死其悲壮性在于同情心也多是麻木的。
乡村治疗(Country Cures)
有些地方,你可以被送去
领会忍耐,任漫长的秋日
树上零落苍白的叶子的
惨淡的光,或春天的
一朵花,打造你的灵魂;
教堂损毁,野草散漫
生命化为空无,
只有风的冷酷现实。
我认识那些地方和瘦骨的男人们,
他们的衣领束紧在孤独的
脖颈上;当我走过,我听到
他们在荒凉的房屋里
来回踱步;或看到他们
苍白的脸置于茫然的一天。
译注:托氏回答那些以乡村为田园为牧歌的人们,自然以及人的神性究竟何在,究竟是什么?
真实(Truth)
他在地里,当我出门的时候。
他在地里,当我回来的时候。
这之间,多么漫长的时间,
多少个世纪已经逝去。
他境遇变了吗?他的臂膀
半举,更多的是避开
我的愚蠢。你将返回,
他提示,心的根在这里
在我劳作的黑色的
土壤下面。风的变化
可以使光滑的城镇成为一个句点;
草在一些标记下低语;
每个正确的词在你的舌头上
有一种新鲜的味道。是这种精神
召唤你,渴望描绘
它的远景;但真实在这儿,
比世界吐露出的更直接
在我拾起的生命光秃的骨头里.
译注:劳作之忘我和绝望代表被围困的乡村土地,人在自然的驱迫中显露更多的神性,而与之相对的城市现代文明,人处于无根中,其焦虑和痛苦常常并不真实。
相似(Similarities)
我看到那人带着零碎之物
蹒跚在道上,他
去往哪里?他展示给我
那些受伤的眼睛,虚弱里
含着无畏,被他没提的问题
所瘀伤。看,
他暗示,替那些魔术师,
翻筋头的人,帽子里溢出死叶的乞丐,
瞥出一个眼神。
并且
母亲们在那里,看护
一个死孩子,而富有者捐出
一间停尸房。此时胸部有毛的
年轻人炫耀一个锡制的
十字架。
为我的舞蹈,
唤来微弱的长笛,以及升至
破裂的鼓的
嘎嘎的笑声。
我的主人们,
那机械抱怨着,让打着呵欠的
良心们睡去。
太难忍受啦,
我叫喊。但生命的
战利品的脸从走廊
它竖起的地方凝视我,
我变得沉默,在它之前
以相似之处校正自己。
译注:“生命的战利品的脸”,谁是胜利者?我,一个布道者,向这张脸校正什么?
那里(There)
他们是那些生命发生在身上的人。
他们没有要求生在那些
荒凉的农庄,也没有
不要求。生命携带
种子,播在瘠薄的
土壤上,一种忍耐的
实验。
什么是一个男人的
价值?为浮在云中一个
好运的承诺,为没有全部
荒掉的收成,为一头牲畜
健康出生,七头已经死掉,
他将在教堂跪下祷告
教堂的石头被沼地扭曲。
我注视他们数小时
俯身于他们的交易,
缄默,抑制住提问的
舌头。指明他们的境遇
像一个从城里来的管闲事的,
不是我的角色,但也不是
怜悯或傲慢地看着他们的观众。
译注:最高的良知乃至神性,其本真的形态就存在于那些牲畜般劳作的人身上。劳作及超出想像的忍耐,这便是人的最高良知,也是神性所在。奴隶在劳作中最终取代主人的坚忍的神性,也是历史进程人类创造自身的神意过程。主人和奴隶,对立循环的历史辨证法。
两个(Two)
如此你必得想一想
骨头的炉膛,爱
被点亮,想一想
一点火焰投在世界的墙上
影子是如此的小,
而上面的天空,亮着
无尽的辽阔的火。
有时他抓住她的手
感到那意志
是他写不出的诗。
她用潮湿的眼睛
测度他,因为他的外套
总是太大。而时间,
那没有面孔的征税人,
敲打他们脆薄的房门,
而他们为他打开,
越过他注视着,
越过他无数要求的
沉积物直到明亮的
地方,那里他们无畏的
灵魂已在漫步。
译注:对诗的依托与对一个女人的依托融为一体,然而又不失为日常的朴素,托氏虽为牧师,却一直把信仰置于现世。他所表达的爱情,有一种随肉体衰老而显现出的神圣感。
一个婚姻(A Marriage)
我们相遇
在一阵鸟的
音符雨下。
五十年过去,
爱的一瞬
在一个世界里
在时间的奴役中。
她年轻;
我用眼睛吻着
阖上并张开
在她的皱纹上。
“来,”死亡说,
选中她
做舞伴
跳最后一曲。而她
一只鸟的优美
于生命中
做完了每件事,
现在张开她的喙
一声叹息
滴落,不比
一根羽毛更重。
译注:这首诗让人感到颤栗。一生的操劳,环绕着一瞬间青春的花芯,暗淡下去,直到留下一声叹息。托氏晚年丧妻,后又续娶。
哈福德-鲁姆(Hafod Lom)
哈福德-鲁姆,穷地方:
我已习惯于它的美,
秃墙上灰色与金色的
苔饰物,延向烟囱
穗状的草。外面
果园荒废,叶子
比果实鲜艳;乐音
来自孤独的知更鸟
就像一眼清泉。这里
很难唤回过去生命的
枯燥,他们打磨
粗糙的日子,在
一具瘦的肋骨里
寻求意义。想象一个
孩子的培育,他认为
雨的篱墙圈起的崎岖
便是真理;他无望地
在风吹出的光秃平地
播种梦想。可是常常
就是来自于此的那些
男人们,透过窗子的浓雾
凝视下面低处的土地,
看到待收获的见识。长期
啃啮生活的硬壳给他们
以牙齿,一个强壮的颚
以及坚忍,以便咀嚼事实。
译注:托氏对一偏远地带半原始的生存境遇的描述,与存在主义将生存还原为灰暗平均的日常生存有某种暗合。人的力量表现在原始的部分,它塑成了各种理念和物质境遇。人作为人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变化。海德格尔强调的本真生存其意味也在于此。
目的地(Destinations)
我们向光明行进
却中了黑暗的埋伏;
一个无形的伴侣
喋喋不休,扣住我们。
伟大时代的一个阴谋,
我说,它反理性,
反我们内部所有
精神可能性的叛乱。
我们面面相觑。
是不相关的思想暗合,
抑或两者间真空的
沉寂?有一种因素
在自身是其障碍的思想里。
我们真的来到探查
它的路吗?合并的声音
促使我们把信任植入
躯体的智慧。记住,
那声音告诫我们,通往的
未来就是起始的地方。
有一个相反的命令吗?
我倾听如同对着遥远
恒星上一片无潮汐的海,
知道我们的方向
在别处;是的,向着光明,
但并不是内部地层的光亮,
比如张开的矿石,
而是科学在爱的镜子里
对自身的美化。
译注:叙述的过程是虚拟的,意在隐喻科学与人类境遇的关系。这种结构的诗,可否看作是海
德格尔探讨同样题目的哲学论文的直观?寓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虚拟的,即过程是通过经验的合理想像,不是现实的,但符合经验逻辑的联想;一种是本真的,即过程就是日常现象的描摹,但这过程由于通过特定视角的强调,具体的变成抽象的了,本身是真实的具体的,但同时又是抽象的寓言的。后一种方式,往往会有更大的暗示力。
致一位年轻诗人(To a Young Poet)
头一个二十年你还在长身体;
当然,作为一个诗人
你还没诞生。接下来的十年
你早早开始了对缪斯
鲁莽的求爱,露出傻笑。
你会把与未成熟的诗的风流韵事
看得很庄重,但并没形成
爱恋,只是当爱变成
对一个冷酷女王庄严的
服伺之时,才生出羞愧感。
四十岁起
从诗的尖利的切削物和锯齿物——
出现在你粗糙的手里的碎屑,
你学习如何以更高的技巧
把颂歌和十四行专断的部分
聚合在一起,而时间培育出
一种新的冲动隐藏了由她
以及一个大胆公众所给予的
撬动的伤口。
由年岁计数
现在你老了,但在那更缓慢的
诗人世界,你刚刚进入
阴郁的成年,知道她骄傲的
脸上,微笑并不是为你的。
译注:托氏不止一次将对诗的追求喻为对冷酷的女王的追求,到头来发现女王显示的所有曼妙,都与追求者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