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兔狲的花花世界,风中飘来地中海的气息
荒漠可以有多荒?
“寸草不生” “不毛之地”都是它的形容词。
内蒙之行,子驭将目光聚焦在荒漠里的植物。
荒漠里的植物,稀疏、不起眼,在干旱逆境中顽强存活。
荒漠里的植物,别致、惊艳,在生命禁区照样演绎着进化之美,为荒漠点缀出无可替代的魅力。
荒漠不荒。
迷上了荒漠植物的子驭 ©熊吉吉
内蒙之行,意在填补空白:除了猫科动物的调查是空白,中国荒漠区植物在我的认知里也是。
因此即使是秋风起的八月底,只要有点绿色的生物,都足以让随行的我充满期待。
车过了呼和浩特,沿着阴山南侧一路往西,中学课本里的敕勒川离城市竟是如此之近。
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当然已被村镇替代,可我震惊于,古时这里的草竟能高到没过牛羊的程度。
高速路另一侧的阴山,虽然不能算全披上了绿色,倒也点缀着稀疏的树木,还算是留着温带季风的最后一点眷顾。
“这些地方就应该有兔狲。”大猫一边开车一边自信地说。
再往西,可真就是从太平洋来的水汽难以润泽之地了。
我们要去的区域虽属于内蒙古(大致位置是图中红圈),但离世界上与海最远的新疆也不远了。
这些地方的植被指数,甚至少于撒哈拉沙漠的平均水平,和智利北部的阿塔卡马沙漠差不多。
用来比较单位地面上有多少绿色的一种植被指数(NDVI)在世界干旱、半干旱区域的分布。这次调查的地方属实很白了,几乎只有南疆、海西和肯尼亚段的东非大裂谷的植被比这更少。图源:Maestre et al. 2020 | New Phytologist
一路不停开到了巴彦淖尔(蒙语“富饶的湖泊”)市,过了乌梁素海(“红柳生长的湖”)之后,大地重回绿色。
这里属汉武帝设的朔方郡,黄河向北漫出的许多分支,被狼山阻隔,最后又汇入乌梁素海回到河套干流,灌溉出了有“塞上粮仓”之名的后套平原。
后套平原的清晨,狼山的南部因为黄河而成绿洲,翻过垭口便是一片黄沙了 ©子驭
然而我们所在的绿洲已经被荒漠包围:狼山以北便是茫茫戈壁,以及靠近蒙古国边境的巴音温都尔沙漠。
河套以南是库布齐沙漠和毛乌素沙漠,再往西越过戈壁是雅布赖山,它的南边是腾格里沙漠,北边则是巴丹吉林沙漠。
从狼山到蒙古国边境,一路尽是这样的戈壁景象 ©子驭
唯一的大树
当我们不再赶路,终于有机会细看植物时,能看到的大树似乎只有一种:旱榆 (Ulmus glaucescens),有些时候方圆几公里只有一棵。
旱榆(Ulmus glaucescens),比例尺是鹳总和猫总管两个总字辈的人类 ©子驭
出现在这里很难不让善男信女挂红布膜拜的榆树们,可能是林鸟们在这荒原上仅有的栖息地 ©子驭
它的叶子长这样 ©子驭
鉴定它是旱榆是因为叶子细小、侧脉更少、花序更稀疏(虽然这个季节干枯的榆钱都掉得差不多了,没拍得好图),而且榆树本树(U. pumila)在这么旱的地方长不成如此雄壮。
狼山的山谷里,但凡能汇集点水的地方,可能前面提到的榆属两种都有,没有一棵棵地凑上去看,就通称为榆树吧。
沟谷里的树明显多一些 ©子驭
带刺的灌木
乔木就算说完了,剩下能归类为灌丛的植被型,一路向西能见到:蒙古扁桃、柠条、白刺。
其实前两个也一身都是刺。反而大家熟悉的红柳(柽chēng柳属植物)和梭梭灌丛除了人工种植的在这一带不多见。
蒙古扁桃(Prunus mongolica) ©子驭
新晋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植物蒙古扁桃(Prunus mongolica),是狼山上主要的灌木,果子也没得吃,估计比更靠近西亚的亲戚扁桃(P. dulcis,即“巴旦木”)还干瘪(野外见着别乱吃,保护它也保护自己)。
蔷薇科是个基本上安全的科,但有些种仁有毒,“苦杏仁味”可不是说着玩的,而且你不一定能认对。这里蔷薇科的皮孔和枝刺暴露了它的身份。
雅布赖山上也有一些蒙古扁桃灌丛,比例尺是高大的吉吉 ©子驭
狼山还有种雅布赖山没有的灌木,只在小气候刚刚好的犄角旮旯里才有。它是灌木铁线莲 (Clematis fruticosa),难得的好认的花!
这个犄角旮旯就有一棵,比例尺是不那么高大的我 ©熊吉吉
灌木铁线莲的花 ©子驭
而你们在蚂蚁森林里种的柠条,其实是豆科的一种锦鸡儿:柠条锦鸡儿(Caragana korshinskii)。
那两个内卷的果皮是豆荚干裂以后,种子掉出,挂在那里的样子。
柠条锦鸡儿(Caragana korshinskii)
叫“柠条”难道是因为它会“拧”?©子驭
锦鸡儿属是沙地里常见的灌木,有时因为它们的生长沙子会固定成团,上面又长出另一种植物。
其中一种可能是毛刺锦鸡儿(C. tibetica),我打赌你用识图软件能把它认成刺柏……枯萎的花是我们可怜的还能鉴定到豆科依据。
前面两种都是锦鸡儿属,背后灰绿的是柠条 ©子驭
仅存的一点花让我们能鉴定到豆科 ©子驭
还有一些更低矮的豆科灌木是猫头刺(Oxytropis aciphylla),来自棘豆属,有时和前面的毛刺锦鸡儿很容易混淆,比如还没长成一个球的时候。
也不知道哪里像猫头了,但要真正一眼看出它和毛刺锦鸡儿的去别还得在花期来,猫头刺的花紫,锦鸡儿的花黄。
猫头刺(Oxytropis aciphylla),这阵仗像极了刺猬 ©子驭
还没长成一个球的时候是这样,和毛刺锦鸡儿很容易混淆 ©子驭
最后,几乎能在流沙旁边生长的灌丛,就是白刺(Nitraria tangutorum)了。
在水分稍微丰富点的地方,白刺是我们此行能大量看到的灌木中唯一正值果期的。
白刺(Nitraria tangutorum)
白刺的果实,能吃、好吃,可以直接吃或者做果汁、酱,沙漠求生的救星 ©子驭
白刺这个随意的名字竟然成了一科之长,这对我来说是个加新的科:分子系统学把传统上属于蒺藜科的白刺和骆驼蓬等属拉出了一个主要分布在地中海到欧亚大草原,也带点墨西哥和澳大利亚干旱区的类群。
此行中遇到的很多类群其实都有相似的分布类型。
白刺科(Nitrariaceae)的分布 图源:APG website
另一个白刺科代表是骆驼蓬属(Peganum)的骆驼蒿(P. nigellastrum),还处在另一个植物区系思维里的我初见时以为这是什么天门冬,小心避开刺一捏,果子干巴巴的不能吃。
骆驼蒿(P. nigellastrum) ©子驭
灌丛建群种就这三家了。其它零星的小灌木,即使存在,也只能是荒漠的点缀。看到沙地里抱团的植物,很难不让人想到培养皿上的菌落。
在物理规律的大背景下,复杂的“高等植物”其实和单细胞生命也没什么两样——保水、保持细小、低矮、灰扑扑的,是这里的生存之道。
即使是这样,植物们还是开出了那些花儿。
荒漠里的花儿
比红柳更矮小的柽柳科植物在这里更常见,它们叫做红砂(Reaumuria soongarica),几个毫米大小的叶子覆盖着它分泌出的盐碱,看上真的如砂粒一般。
然而阳光照亮这些粉色的小花,很显然它们已经得到了充足的传粉,子房发育成的果实正饱满。
红砂(Reaumuria soongarica),红色的是果实 ©子驭
花未败,果初结 ©子驭
绚烂者有豆科的甘草(Glycyrrhiza uralensis),它靠地下甘甜的根茎里的储备,在盛夏绽放后就又归于寂静。
甘草(Glycyrrhiza uralensis) ©子驭
类似的还有紫草科的灰毛软紫草(Arnebia fimbriata),以及石竹科的荒漠石头花(Gypsophila desertorum)。
灰毛软紫草(Arnebia fimbriata) ©子驭
荒漠石头花(Gypsophila desertorum) ©子驭
这两种白中沾紫的花朵能凭借地下的储备,在空无一物的荒地里长出这样的尺寸,实属难得。
也有纤弱的草本需要借助别的植物的荫蔽,比如芸香科的北芸香(Haplophyllum dauricum)以及石蒜科的蒙古韭(Allium mongolicum)。
北芸香(Haplophyllum dauricum) ©子驭
蒙古韭(Allium mongolicum) ©子驭
虽然蒙古韭,也就是一些餐馆的“沙葱”,可能在更东边的地方成片生长,大概是能因为气味不好而被牛羊放过。
但在来自骆驼的强大选择压作用下,这里它们自带的化学防御不管用了,只能借助别的灌木的物理防御生存。
荒漠灌木里最成功的可能是霸王。
霸王(Zygophyllum xanthoxylon) ©子驭
它自带三棱翅的蒴果大多已经被风吹得离开母株,成了独立的“小霸王”,感觉此行中到处都是。
我并没有在文献中找到这样叫它的原因,这命名和荒漠石头花一样,非常硬核。
硬核(Scleropyrum wallichianum),图文无关(怎么可能有关,这里这么绿,是西双版纳的勐腊!)图源:黄建 | PPBC
霸王罩着的小花:黄花补血草(Limonium aureum) ©子驭
蒺藜科(Zygophyllaceae)也来自霸王的属名,可惜不叫“霸王科”。
中文科长蒺藜(Tribulus terrester)长这样:花左下方的果实已经发育成了一个小流星锤,“铁蒺藜”这种武器的灵感来自于它。
蒺藜(Tribulus terrester ) ©子驭
也有很多值得一看的物种,已经繁殖过了,只能通过残余的外形猜它们鲜活时的样子,毕竟这个季节有点晚了。
比如这个应该是茄科的中亚天仙子(Hyoscyamus pusillus),仅有宿存的花萼了。
虽然中国植物志只记载它在新疆分布,但看这花萼开展的气质,应该没错,嗯,新分布,或者过去大家没仔细来看。
中亚天仙子(Hyoscyamus pusillus) ©子驭
还有这个花果期过了风干了的列当科肉苁蓉属(Cistanch sp.),它们寄生在别的灌木根部,繁殖完事了就凋萎,现在看不出是哪个种了(真不知道有什么能以形补形的)。
肉苁蓉属(Cistanch sp.)一种 ©子驭
不曾见识过中国荒漠植物的我,突然有一个错觉:那是地中海的气息。
那些花儿,不论肉苁蓉属、红砂属等西亚到地中海分布的类群,还是天仙子属、软紫草属的地中海-喜马拉雅间断分布,甚至骆驼蓬属、白刺属、甘草属、拟芸香属的地中海到世界其它地中海气候地区的间断分布,揭示着这里的沙漠,与古地中海似乎有那么一丝联系。
其实,此行中看到最多种类的植物仍然是禾本科和菊科,不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难认!),我们假装接下来要介绍的才是重点……
在3500万年前的渐新世,今天我们熟悉的草原开始在欧亚大陆上扩张,而接近今天新疆的区域还是特提斯洋边的浅海。
2000万年前,喜马拉雅山隆起的中新世,偶蹄目把奇蹄目拉下食草动物的王座,在亚欧大陆深处,也还有古地中海的碧波。
当干旱和寒冷最终在进入冰期循环的更新世降临时,一些当年地中海边的植物适应并生存了下来,形成了今天我们能在新疆、内蒙的荒漠里能看到的独特区系。
6500万年前到现在的海陆分布格局。随着南北大陆的碰撞,贯穿欧亚的特提斯洋(Tethys Ocean)渐渐缩小为古地中海,最后随印度与非洲到达今天的位置而彻底被封在欧洲以南。图源:Hou & Li 2017 | Biological Reviews
当然,不全是地中海区系的精彩,也少不了一些我们熟悉的科的荒漠代表,比如整个北半球广布(现在并入苋科)的藜科植物也是我们熟悉的耐旱耐盐碱先锋。
常见的有好几种猪毛菜属(Salsola sp.)植物(并没看出来哪个种,也没看出哪里猪毛了)以及同科名字更好听的雾冰藜(Bassia dasyphylla)。
看不出“猪毛”的猪毛菜属(Salsola sp.)植物 ©子驭
雾冰藜(Bassia dasyphylla) ©子驭
这里的雾冰藜虽然矮小,但我一厢情愿相信着它们凝结的雾和冰也许是滋润变色沙蜥(Phrynocephalus versicolor)的水源。
雾冰藜还有另一个名称叫五星蒿,在那些它们长得更高的地方,人们看到了它五角星形的果实,想到了蒿子的形状,可惜这次不在季节。
变色沙蜥(Phrynocephalus versicolor) ©子驭
虽然这几乎是世界上植被指数最低的地方还有很多植物可以讲,但你们一定已经不缺证据来看到荒漠里的生机了。
如果植物还不够,就用上面这张动物的图来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