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剪》-郭啸文小说连载

剪（小说连载）

作者 郭啸文

记儿不知所措，队长吼，快喊人啦，傻了？

小爹只穿了一条半头裤，手里还紧握着卷起的一块塑料布，嶙峋的身架仿佛一只刚出生的小鼠。一只拖鞋在油缸里，湿地上一条滑迹伸向油缸，油缸的盖子一半插在油里。

小屋漏雨。

住了这多年，要不是漏雨地上滑，小爹闭着眼睛也不会掉到油缸里啊。众人不解，小爹雨夜起来手里拿块塑料布干什么，难道他要上房顶堵漏？

刘婆婆呢，刘婆婆？队长忽然想起来。

记儿说，没跟刘婆婆说呢。

你个傻子，快把刘婆婆喊来，小爹不在了，刘婆婆要最先知道。

小爹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记儿飞奔。

刘婆婆坐在小方桌前，一脸愁容。屋里地上已经全湿，床上一满桶水正对着开了天窗的屋顶，间或一滴水落下来，桶面微漾。

记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在湿地上。

记啊，这大早你代哪个跪我？

刘婆婆，小爹走啦，我来接您的。记儿放声大哭。

啊?刘婆婆起身，却站立不稳。记儿一躬身。婆婆，我背您。

在记儿背上，刘婆婆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一到公屋，看到小爹手里抓着的塑料布，刘婆婆用拐杖打自己的腿,拜拜地哭说：小爷你是要跟我补漏子啊，你自己屋里都在漏啊，半夜三更你起来也没得用啊，你等天亮了来也不迟啊，我不会被雨淋死的啊……

小爹下葬的时候，刘婆婆的孙子来端的灵牌。

这时候大人们才有耐心给小孩子们说清楚：刘婆婆是小爹哥哥的老婆，也就是小爹的嫂子，按乡间通常的叫法，小爹的孩子就要把刘婆婆喊大妈，刘婆婆的孩子喊小爹叫小爷。

小爹家原先是大户，有全水杉树做成的树房子，上百亩地。那时候经常有土匪来，土匪是要了钱物还烧房，反正小爹家是被土匪烧一次就再做一次，且一次比一次大，坚固。等到小爹的父母想自己养家丁来护院的时候，解放了。

小爹年轻时不想在家里种地，就跟人出去到沙市，汉口跑码头，也不愿成家。哥哥结婚时刚十八岁，娶的是开勤行的刘老板的女儿，那是个身段苗条，细眉小脸，整条街上头牌的小脚美人。拜堂时看热闹的人差点挤破屋子。小爹看到漂亮的嫂子也曾生出很多遐想。哥哥二十岁时，正值两党打得火热，一天去场上买菜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此后就没了消息。那时候刘婆婆刚生了儿子。

土改时先献浮财，再收房子，父母听了政策和传言，觉得赖活不如好死，两口子一根绳子系了，双双投了栀子湖。小爹这时候还在外边逛荡，等知道消息回家，看到嫂子带着侄子住在原先放农具的茅草屋里，把随身的所有钱物给了嫂子后，小爹就没了音讯。后来才知道小爹在别地做了上门女婿。

刘婆婆一个人从二十岁开始带着儿子守着三间茅草屋，慢慢把儿子拉扯大。刘婆婆小脚不能下地，只能在队里做些旱地上的事情，一收工，就把自己和儿子关在屋里，晚上随便什么事都不开门，房门口和枕头旁不是放着菜刀就是镰刀。老了，刘婆婆才说，那时候睡不着的夜里，就想孩子他爹哪天忽然从天而降。刘婆婆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有人说了个人家，刘婆婆强作欢颜，让儿子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从二十岁到白发满头，刘婆婆把茅草屋翻新了八次，儿子他爹杳无音信。

刘婆婆的米油一直是儿子送来。儿子前几年就要接走刘婆婆，说年纪大了，不方便，去和他们一起过，反正那边也没老人了。刘婆婆不去，说，我占的这个台基是王家的祖产，你们到时候可以回来做屋，我走了，就被别个占了，我一生就白守了。儿子说不过，也就作罢。儿子哪知道，当妈的想的是，我走了，你爹要是哪天回来到哪里找我呢。

小爹两口子不知是谁的原因，上十年了都无生育，小爹就自己跑了，回了出生地。队里看他可怜，无立锥之地，就让他住在了公屋。侄子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女婿，嫂子孤身一人依然住在茅草屋里，小爹拒绝了所有来撮合婚姻的媒婆，不再热乎成家的事情。平常刘婆婆过来帮忙洗洗涮涮，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后来队里把小爹报成了五保户。

小爹埋的不远，从头七到五七，刘婆婆都备了黄表钱纸，带着玉儿到小爹的坟前焚化，一坐就是半天，喃喃自语。

最后一次上完坟，刘婆婆到机屋找到记儿，要记儿帮忙做件事情。

刘婆婆要洗脚，提不动水。

记儿按刘婆婆说的，提水，烧水。然后看刘婆婆脱鞋，褪裹脚布，然后看到雪白的小脚。

程序很简单，没有小爹在的时候用的时间长。洗好了，刘婆婆说，记儿，你帮帮婆婆，去我房里把剪刀拿来，把这趾甲都剪了。

记儿听说过刘婆婆的脚趾甲，今天看到，验证了听到的，也知道刘婆婆走路要靠这些脚趾甲的，就不解。

婆婆，趾甲剪了，您那脚就走不成路了啊。

儿啊，你小爹走了，我还走什么路啊，我这生走路多半是跟你小爹送点吃的啦，他走了，我的路也断了，还要这脚趾甲做什么呢，我等死呢。去，拿来。

记儿进房，剪刀就在小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拿起一看，剪刀已经锈迹斑斑。

婆婆。这剪刀沾了雨水已经锈了，拉不开啦。记儿把剪刀给刘婆婆看。

刘婆婆接过剪刀，拿块布片使劲擦，剪刀灵活了些，就开始剪趾甲。无奈眼神和剪刀都不听话。

记儿，你来帮婆婆剪，全部剪光。刘婆婆老眼已经含泪。

记儿也流泪。我不跟您剪，您留脚趾甲，还可以到坟上看小爹啊，到机屋看我啊，往后我跟您下花篮啊。

好娃儿，剪！刘婆婆闭了眼，把脚伸到记儿跟前。

记儿剪出一头汗。

刘婆婆从记儿手里接过剪刀，抹抹眼，看了一会，用力甩进菜园里。

玉儿惊叫一声顺着剪刀的方向冲出去。

这把剪刀是你小爹买的，你小爹走了，它也生锈了，它找你小爹去了呢。顿了顿，刘婆婆已是泪流满面。我也快要去找他们兄弟伙的了。

玉儿口里衔条小鲤鱼箭一般冲进屋，放下，摇头摆尾。

婆婆，玉儿好乖啊，晓得到抽水机那里拣鱼呢，还跟您带回来。记儿惊喜。

这是小爹教的，小爹说他不来的时候，玉儿可以弄鱼来。刘婆婆泪眼婆娑，抱起玉儿，玉儿一双大眼望望记儿望望婆婆，楚楚动人。

（全篇完）

郭啸文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电影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北省第二、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业余从事小说、剧本创作，有小说在《小说月刊》、《长江丛刊》、《芳草》等杂志发表。电影文学剧本《皮影戏》获湖北省首届电影文学剧本大赛“评委会大奖”；电影文学剧本《皮影》获第一届中国潜江（曹禺故里）优秀剧本征集活动提名奖；电影剧本《酱萝卜》获第二届中国潜江（曹禺故里）优秀剧本征集活动优秀奖；编剧的微电影《洋姜》获第二届湖北电影周优秀短片奖，“湖北省首届禁毒微视频摄影大赛”二等奖；2017年4月与人合著非虚构作品《五十四种孤单》，自上架以来上各类排行榜5次；2017年7月出版潜江国家级非遗“江汉皮影戏”相关长篇非虚构作品《灯影里的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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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委会成员：编委会成员  主任：晓岸瘦风，编委会副主任：杜德武。责任编辑：彭鹏。成员 修远、 晴空 、吉吉 、伤感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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