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选粹】王文轩|放 电 影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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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视野
三十多年不见的海哥,偶然间,在县城“宜福记”相见,我们几个朋友酒酣正时,海哥闯入席间。他直呼:“轩哥”,我惊叫:“你是,海哥?”我起身,将海哥拉入席间,向朋友介绍:“这是我放电影时的搭档,海哥。”
海哥的到来,让我思绪倒回八十年代初,脑海犹如过电影似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
县电影队撤走后,公社筹资组建了电影队,我和海哥负责二十三个村巡回放影。先前,在县电影公司短期集训,对十六毫米放影机拆装、故障排除、装片放影、发电机使用等技术,熟记于心。我被委任队长重任,上任前,公社党委郑书记亲自训话:“这次组建公社电影队,组织慎重考虑,你根红苗正,有高中文化,适合做这项工作,把电影送到千家万户,是你们的头等大事,还要兼顾宣传形势政策、农业科技。
我心怀忐忑,听书记训话,既激动,又害怕,脸上像泼了猪血,手心直冒冷汗,双腿打颤。郑书记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我手中,和颜悦色:“年轻人,胆子大一点。”
我是怎么走出郑书记办公室的,至今不清楚,当时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短路失忆。
第一场电影,是在中学操场上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该片是蔡楚生、郑君里导演,白扬、陶金、舒绣文、上官云珠主演的力作,上千观众把操场塞得满满的,有自带板凳椅子的,有站立的。影前,大喇叭反复播放歌曲“采茶姑娘”,之后,公社陈主任传达县政府关于农业生产的文件。
电影正式开始后,观众随剧情进入意境。抗战初期,女青年素芬(白杨饰)认识了饱含爱国热情的男青年张忠良(陶金饰),两人便坠入爱河。结婚一年后,抗战全面爆发,恰好素芬诞下一子,取名抗生。张忠良参加救援队跟随部队南下,素芬带儿子和婆婆回到乡下。
战火纷飞的岁月,公公被日本人杀害,夫弟张忠民被逼“梁山”,素芬带着婆婆和儿子从上海到乡下,又从乡下到城里,饱尝艰辛,但她始终盼望着已经失去联系的丈夫张忠良能早日回来。张忠良在战争中颠沛流离,最终流亡到重庆,在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交际花王丽珍(舒绣文饰),忠良在王丽珍的影响下慢慢被堕落的物质生活所引诱,开始迷失方向。后来和王丽珍结婚,并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回到上海,与王丽珍的表姐何文艳(上官云珠饰)厮混,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结发妻子素芬和自己的母亲、儿子。一次晚宴上,做帮佣的素芬终于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而他却已经另有新欢……
一江春水向东流,带走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悲情。此片放影后,村头田尾,一片热议,尤其是青年男女,热血沸腾,原先不敢大胆恋爱的青年男女,在玉米地里、小树林边、麦垛旁、花前月下,牵手相拥,缠绵不休。电影里张忠良对素芬的台词,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佐料”。张忠良紧紧搂着素芬说:“你知道天空那颗卫星是谁?”素芬含情脉脉:“我不知道。”张忠良深情地说:“那颗卫星是我,你是月亮。”素芬诧异:“我会是月亮吗?”
不久之后,人们议论最多的是东村张家儿子早恋,西村李家姑娘堕胎,婚后出轨的家庭纠纷不断。
一天,郑书记通知我和海哥到公社开会,对我们放影工作给予肯定:“你们俩不怕苦,走村串户,把精神食粮送到农村,农民很喜欢。”后来,郑书记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们最近放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反映爱国爱家,主流是好的,不过,镜头里男欢女爱,床头戏,太露骨了,这有负面影响。要多放一些戏剧片、战争片。”
出了公社大门,我和海哥相视而笑,“出拐了吗,快换影片。”
放影日月,收获最大的是海哥。有些时日,我在县里培训,海哥一人负责放映。中心村的玉凤姑娘对“一江春水”情有独钟,今晚在这个村看,明晚在哪个村看,电影队走哪跟哪,百看不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歌声,总挂在嘴边。玉凤姑娘的美貌,让海哥魂不守舍,脑子里再不是电影里那些画面,他认为,“我就是张忠良,玉凤就是素芬。”一来二往,干柴遇烈火,他们相爱了。
一天,海哥来到玉凤家,同玉凤家人见面。玉凤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姐姐已经出嫁,妹妹还在读初中。海哥帅气,说话风风火火,嘴特别甜,“伯伯”、“大妈”叫个不停,手脚也利索,拾起扁担就挑水,拿起扫帚就扫地,捡起麻布就擦灰,勤快人儿。
半年后,海哥到玉凤家,玉凤母亲没有先前热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话也少了。玉凤悄悄告诉海哥:“我们俩人的事,父母不同意。”
海哥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托媒人,三天两头往玉凤家中跑,对玉凤父母进行心理战术,求得他们喜欢。海哥家境不算殷实,父母身体不好,面朝黄土背朝天,靠三亩薄地抱食为生,海哥还有弟妹,两间土屋,居住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二观垭。海哥从小精明,高中毕业后,正好应聘,与我同行放影,算是家中唯一拿工资的。那时,我们放一场电影三十五元,每个月收入千元,全部上交财政,财政每月发给我和海哥工资各二十七元。海哥将二十元花在玉凤身上,买衣服鞋帽丝巾袜裤,把她的芳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那个年代,生活凄苦,心里像装有蜜罐,勒紧裤带,浑身有劲。我嫉妒海哥,论条件不比我好,好歹我是官二代,眉目清秀,怎么不招姑娘喜欢?我慢慢悟出理儿,情商差,不会糊弄人,舍不得本钱,关键是脸皮薄,不敢和女孩交往,说话脸红心跳语迟。海哥收获爱情时,我还在胡思乱想,单线飞行。
那时放影,每部影片,村村必放,一圈下来,跑遍二十三个村。到村后,由村支书派工,负责往下一站送设备。放影机、发电机、油箱、幕布、影片盒子等,把两个木箱塞得满满的,由两个男子汉负责背送,出行的路,蜿蜒曲折,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我和海哥,每到一地,在最好的人家吃住。是年冬季,在柏家糟村放完电影《地道战》,住在柳姓家中,他们只有夫妇二人,没有子女,平时靠种香茹、木耳、玉米换油盐钱,饲养两头大肥猪。那天晚上,女主人把刚熏好的五花腊肉,切成小坨,与新鲜香茹清炖,用三脚炉子,只起一个铜锅,满锅的腊肉,香气扑鼻。我和海哥,敞开肚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男主人在一边抽着旱烟,不时同我们搭话,讲述“地道战”的故事;女主人在一边不动声色,盯着我俩。我俩吃相疯狂,筷不离手,酒不离口,偶尔,那只大花猫跳到桌子上,“啍啍”两声,似乎很讨厌眼前的好吃佬。个把时辰,一锅肉,一斤多秋谷山苞谷烧,被我们全部消灭。
事后,我憨想,他们俩口子一定会说:“下次,再不接待这两个吃货了。”
每次交换影片是最头疼的事。头天中午,在公社门口乘车,颠箥六十公里到长江边港口,再转乘轮船到县城,在电影公司换好影片后,找一便宜旅店住下,第二天返回。一次,在县城换好影片后,正遇长江发洪水,短途客轮停航。我同几位路人,在咤溪河乘木筏子过对河,沿江边步行十五公里,在流来观乘渡船过长江,错过了当天的班车。怎么办?我心急,今晚电影,专门为全县农业工作现场会代表举行的,此前,郑书记叮嘱过“准备两部好影片。”不用多想,我找来一根短竹杆,一头是《奇袭》,一头是《闪闪的红星》,步行返回。路途,偶尔有运煤炭的汽车,我站在公路边不停挥手,司机旁若无人,呼啸而过,留下浓浓灰尘,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路上,两个影片压在肩上,越来越沉重,双腿像灌满铅似的,每走一步,十分艰难。渴了,喝一口山泉水,饿了,顺手扯下地里萝卜填进肚子,眼见太阳偏西,我满脑子闪现的是,银幕前数千观众搔首以待,海哥不停地播放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天空星星眨眼,月亮挂上枝头,海哥内心焦急,但装作十分镇静,一会儿放歌曲,一会儿放幻灯片,一会儿放记录片,拖延时间,稳住观众。
我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负重望,要尽快赶回去,不能辜负郑书记的期望,一定不能丢父老乡亲们的脸面,一定不能低估自己的能量,自己定下的目标,天大的难处,也要到达;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遗余地,也要完美。我加快脚步,鼓起勇气,翻山越岭,太阳羞答答藏于山坳,映出我疲惫的倒影。我突然出现在放映现场,顿觉数百双明亮眼晴,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他们渴望欣赏美片的心情,多么强烈。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远方的客人也会被主人的热情融化,郑书记满心喜悦,把笑意写在脸上;海哥吹着口哨,麻利地装片,启动开关,“闪闪的红星”跃然在银幕之上,观众脸上的笑容出奇的灿烂如花。此刻,我瘫倒在椅子上,再也不能动弹。
岁月如梭,山村悄然演变。通村公路顺畅,村庄整洁,宁静的夜晚,灯火通明,点亮了农民心中火焰,普通人家,婚丧嫁娶、祝寿入伍,升学开市,也请我和海哥放电影,以示最高礼遇招待客人,黑白影片成为过往烟云,彩色影片风靡乡里。
我比海哥幸运,县城一家国营厂招工,我被选中,至此,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离开了电影队,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海哥。
他处得知,海哥在电影队勉强支撑了两年转手他人,与玉凤成家后,在集镇上开了一家餐馆,生意十分红火。
再次与海哥相见,谈论最多的是放电影时的趣事。海哥对我炫耀:“我收藏了那台十六毫米放映机,私藏了两部拷贝,放在餐馆展示,偶尔,摆弄一下机器,装上胶片,放一段影片,食客们既饱口福,又饱眼福。”
电影,让勤劳朴实的农民,吸取艺术营养,填补精神空白,收获生活希望。如今,有线电视,数字电影,随时可以观看,露天电影,只是我生活的过去,心中美好的记忆。
一天,我在旧货市场闲逛,发现一台锈迹斑斑的十六毫米放映机,店老板向我介绍,这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机器旧了一点,可以用。我动了心思,真心想得到它,老板开价两万元,少一分不卖。一番讨价还价,我犹豫了,不能轻易下手。于是,隔三差五,光顾此店,同老板死磨硬缠。老板见我诚心钟爱这台放映机,作了让步,一万八千元,将机器成交。
我把机器放在客厅里,像捡了宝贝,拆装擦拭,重放光芒。我在淘宝上购买了碘钨灯,《红灯记》电影拷贝,在家中放映。李玉和高大形象在眼前划过,“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时间就在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笑声回荡,溢满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