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死:伟大的运河流芳千古,但是它却“死”在北京地界
积水潭暮色下的钓鱼人
运河之死
文/洪烛 图/周一渤
20世纪80年代,有一部电视专题片叫《话说运河》,以怀旧的笔调重温了京杭大运河的盛衰与始末。不知道摄制组是否确实沿着运河一线且走且歌,在夹叙夹议中横穿了半个中国?假如在古代的话,这需要磨烂多少双鞋子,抑或折断多少根桨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车之类现代化交通工具与运河同行,我仿佛能从那晃动的镜头里闻到淡淡的汽油味。因为这条古老的航线自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兴的铁路“挤垮”了——或者说,从那时起,运河就成了中国现代史上的“离退休老干部”,只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而不再承担伟大的社会责任。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较为完整地听见运河的传说——我目睹的是一条流淌在荧光屏上的运河,质感不太明显,色彩有点失真。作为画外音的解说词采用了悲壮的语调,颇像是为烈士拟的悼文。不管怎么讲,我间接地完成了一次和运河的拥抱。
从此以后,运河的消息日渐稀少。它似乎被全社会遗忘了。简直相当于从世人的视野里消失,连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话说运河,话说运河。运河还是很值得说一说的。其实运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讲故事的老人,开场白永远是:“从前呀……”“从前呀有个皇帝,叫隋炀帝”,诸如此类。
话说运河,话说运河。说完也就完了。
前海东侧的京杭大运河积水潭港遗址
东北的鲍尔吉·原野去杭州,写过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赵健雄所在的拱宸桥,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有一段路与一条河并行。河水白浊肮脏,一副疲惫之相。机动船往来运送水泥预制板什么的。总之这条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壮阔不风景。晚上在赵府谈天,夜已静了,窗外有低缓的汽笛声传来,我向赵氏打听这条河的名字。赵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说:运河呀。运河!这就是运河?我才知‘京杭大运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炀帝等等。自己不仅昧于地理,还在心中唐突了运河。我第一次见到运河,应该整衽正冠,肃然起来才好。”有的人终生不曾见过运河,有的人与运河不期而遇(像鲍尔吉·原野这样的)。却很少有人专门去拜访运河的——因为运河不是公园、不是风景区、不是游乐场?因为运河业已废弃——没人愿意去搅这潭浑水?
原野兄无意插柳,偶然间邂逅运河的。运河给了他运气。我倒是特意拜访过运河——通州至天津的这一段,史称北运河。大运河共分为五段。我看了河之头,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据此而明白了“京杭大运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运河,纵连京津二市与冀鲁苏浙四省,沟通浙长二江同淮黄海三河,全长3400余里,自开凿之日起,至今已有2400余年。其历史之久,规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伟,敢谓环球之最,同万里长城相媲美,亦乃中华民族之象征。”周良先生的这段叙述颇有点慷慨陈辞、大力推举的味道。听得我浑身发热。
鼓楼南侧万宁桥东边河段
通州号称京东首邑,是因北运河的开发而饮誉天下的。当地接待的朋友听说我专程看运河而来,摇头笑了:还是不看的为好,免得失望。怎么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学童,即从地理课本上知晓了这条京杭大运河——当然那时候,它是印在纸上的。纸上的运河伴随着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萦梦绕。通州的老码头,肯定系过皇帝的龙船。纵然折戟沉沙,凭吊一番夕照烟柳也未尝不可。
当地的朋友连称别误会。贯穿了大半个封建时代的千年漕运史,业已随昔日辉煌划上一个黯淡的句号。自潮白河水断流、航运停止之后,北运河即成为排水河道,主要用于灌溉农田。死水微澜,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运河遗址,是通州城内现存的文物古迹之一 ——遗址一词使用得让游客绝望,但毕竟准确。试想,假如目睹漂满空易拉罐、食品包装袋、朽木与菜叶的污浊水面,你愿意相信它就是大运河吗?所以顽固地保留一段尽善尽美的想像,未尝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什刹海西海北岸汇通祠内的郭守敬塑像
我去南京时,也有人劝我千万别去看秦淮河,说桨声灯影名存实亡,只剩下一条严重污染的臭水沟;既然美人迟暮,最好过其门而不入吧。我还是压抑不住好奇,独自夜游了一回。后半夜躺在旅馆的席梦思上,心里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运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于心不忍,我的灵魂在通州的城门口徘徊,很矛盾。
魏晋时期某名士雪夜突发奇想,划船溯流去拜访一戴姓朋友,至其门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慰:“乘兴而来尽兴而去,何必见戴?”在运河的问题上,其怪诞的方式确可仿效——也不失为一种风度吧?但我还是很不甘心。
北运河遗址究竟什么面貌,我不敢去想象。运河真的死了吗?我内心存留这样的疑问,波浪一样起伏。我走过它的身边,却不敢去试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还是怕把它从死寂中惊醒?这是否太懦弱或胆怯了。其实,即使眼睁睁地瞅着梦的破碎,也比与其擦肩而过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种遗憾取代另一种遗憾。生活中总会有遗憾的。
京杭大运河玉河古道
不愿意与运河失之交臂,我鼓足勇气踏上了残花败柳的堤岸。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淤积的河床、倾颓的码头,以及杂草与污水间的种种垃圾。古运河已成一潭死水,我看见的是一具光荣的尸体。
看来北运河确实已经死了,在做完了温柔富贵梦之后停止呼吸——你简直无法想象它拥有过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繁华场面。甚至斜阳衰草间如我这样虔诚的凭吊者,也寥寥无几。仿佛此情此景不足一游。但要知道,唐、宋、元、明、清甚至更早(北运河通漕始于秦汉,秦始皇曾由此调兵运粮以加强北陲防御),运河的水路是南北交通与运输的要道——当时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粮仓与大库房,几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粮食、丝绸、盐铁、砖木及其他货物自江南水乡远道而来,囤积在码头上。尤其北京成为元大都后,江山大一统,天下奇货皆为大汗拥有,可任意调拨—— 一位叫郭守敬的水利学家,奉命开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与山东的会通河,使运河真正成为一条连接了古中国的南北大动脉。“元时既开通惠河,运粮船直至积水潭”(《宸垣识略》) 远航的货物到了通州,甚至不用在码头装卸、换乘,而进入通惠河(忽必烈的赐名),直抵大都城下。大码头已非通州张家湾,而移置积水潭了,云帆高挂,桅杆林立。积水潭至钟鼓楼一带,顿时成为集市与酒楼密布的商业中心。通惠河俗称里漕河,而北运河俗称外漕河。里漕河起始在东便门,又和内城的护城河相连,可见古人在水运上的良苦用心——当然,作为世代漕运河道的通惠河,如今只是北京城区几条主要的排水河道,听不见桨声了。
元代把运河的水路一直延伸到天子脚下的积水潭,这是一个被大大扩张了的梦。
积水潭
洪武二年(1369年),征虏大将军徐达指挥数十万北伐军云集德州,步、骑、舟三军沿大运河北上,一举攻克了通州。元王朝在大都立国,大运河这条补给线是其命脉所系——可这回,大运河给它送来的不是粮草布匹、珠宝玉器,而是一艘艘复仇的战船。百年的盛宴结束了,看来该到了让元朝的皇帝“买单”的时候。兵临城下。坐吃山空的元顺帝,只好骑上马儿逃回沙漠里去了。从此,运河的水声只能回响在梦中,溅湿他伤逝的眼神。
“自明改筑京城,与运河截而为二,潭之宽广,已非旧观。”(《宸垣识略》)大运河终点码头南移,不再是风光一时的积水潭,只在北京城东南角外的大通桥停泊、卸货了。前门外因而成为新兴的商埠。
无论作为元都、明都抑或清都,北京都是一座寄生性的城市,完全依靠大运河来“输血”——保障供给。“百司庶府之繁,卫土编氓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民以食为天——每年往返的粮船就有两万艘左右。况且明朝修建洋洋大观的北京城,砖木、玉石、琉璃瓦等建筑材料,基本上都由南方水运而来——甚至连给皇帝盖陵墓时也是如此。北京城的诸多“硬件”,都是靠大运河给一点点地背过来的,然后才平地而起,构筑成华丽的风景。大运河啊,旧中国的挑夫,大步流星,挥汗如雨,日夜兼程。这是多么温柔又多么坚强的一根民族脊梁!
北运河古称潞河,挟潮白河、榆河、浑河、闸河诸水,南流直沽,与南运河段衔接。自秦汉通漕运后,几乎就不曾好好地休息过。秦始皇“征琅诸郡之粮,转输北河”。汉朝的“边防司令”(上谷太守)王霸,为抵御长城外的胡骑侵袭,“省陆运辗转之劳,行舟榆河”——温榆河自居庸关一带经关沟流出,途经南口、昌平、通州等地,此航道便于由平原将军需品运入燕山山区。隋炀帝东征,唐太宗北伐,辽萧太后运“东京粮”,金海陵王南侵,都借了北运河的光。尤其这隋炀帝,是以挖运河而出名的:大业四年(608年),诏令河北诸郡百万民开永济渠(大运河北段)——加上其他地段开凿的通济渠、江南河、山阳渎等,一举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隋之疏淇、汴,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得也。”大学士皮日休对隋炀帝的功过与是非评价得较客观。隋炀帝啊隋炀帝,什么也未留下,只留下了一条运河——他也正是因挖运河而身败名裂的。好在这笔浸透了血汗的遗产还是很有价值的。秦始皇修长城,隋炀帝挖运河——这是两位好大喜功的皇帝,为自己构筑了无字的纪念碑。
坝河(北运河与温榆河支流)
北京啊北京,西北有高楼(长城),东南有运河。一个是战争的产物,一个是和平的化身。运河的繁华曾经忠实记录过诸多的太平盛世——当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满的梦想大都是在长城的呵护下诞生的。这就是战争与和平的关系。这就是中国的历史。所以在我的回忆中,长城与运河互为补充,长城不倒,运河不死,它们曾经是漫长的封建时代最重要的命脉(静脉与动脉),同时也为今人的追怀提供了沉默的证词。
然而,运河还是死了。自从清末铁路作为新生事物异军突起,运河便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潮白河水断流、舟航罢止之后,不复修浚的北运河即成为排水河道,主要用于灌溉农田——那千帆竞渡、运货输粮的宏伟场面,已作灰飞烟灭,如同一个缥缈而原始的梦境。而今瞻仰大运河北端故道,只剩下浅浅的一脉污水,恐怕也只能载动小小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真难以想像它曾经承荷过令人咂舌的历史重负。
西直门外桥下高梁河,请注意:桥下河边有一个还不算古老的碉堡遗址
北运河遗址,已快成为一个没有风景的风景点,一个没有游客的名胜古迹。无法挽救了。
我想,乾隆皇帝若目赌此情此景,会揉揉昏花的老眼,不敢辨认的。他会问:谁偷走了我的运河——抑或,谁杀死了我的运河?乾隆几度南巡,都借助运河往返的。龙舟率领着金描彩绘的附属船队直下江南,绵延数十里,威风凛凛。在运河沿岸,至今仍流传着乾隆的一些风流韵事:有关美食的,有关美女的,有关美景的……在大运河北端,有一座以燃灯为名的辽塔,高耸入云——属于通州大码头的标志性建筑,一如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据说天气晴朗时,高大的塔影远映数百米外运河之中,堪称奇观。南来北往的舟客,远远看见这无灯之“灯塔”,自然百感交集。甚至乾隆皇帝远航归来,一遇燃灯宝塔,顿有“到家了”的亲切感,大笔一挥,以“郡城塔影落波尖”的御诗,作为赏赐给古塔的重逢礼物。
上世纪20年代通州运河边的人燃灯塔(郭峰提供)
今日燃灯塔(郭峰 摄)
燃灯宝塔今犹在,然而运河死了。于是古塔也像是满脸皱纹与悲伤的守陵人,高擎一盏虚无的长明灯。
我原本来拜访运河的,结果却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一条退役的人工河。祭奠那沦陷在黑暗中的往事。
据说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张家湾。他对运河应该很熟悉的。在《红楼梦》中,江南的小姐林黛玉北上投亲戚,走的是京杭大运河的水路,终点站是通州府张家湾,再换乘车马进城:“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林妹妹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大运河才遇见宝哥哥的。运河又有点像是银河。贾宝玉在上游无意识地等着她呢,就像等着一个影子。后来,当黛玉要回家探视身染重病的父亲林如海,贾母派贾琏伴送,“登舟回扬州”。这一趟趟的来去,运河里该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热泪吧。谁让她那么爱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谁会为运河的命运伤心、流泪?而运河本身,也已无泪可流。
通惠河永安里段
北京的当代文人中,据我所知至少有刘绍棠和浩然是通州人。尤其刘绍棠,少年时即以写运河而一举成名,我记得他有一部代表作叫《运河的桨声》——你能说他的运气不是运河给的吗?所以运河的“运”字,在我感觉中已非“营运”本意,而接近于“命运”或“运气”的概念。虽然运河的产生并非天意,运河本身是人工开挖的。仔细想想,何必对自己纠正这种字义的错觉呢?生活并不是语文教师。这种美丽的错觉本身,即代表着我个人对运河最高的赞美了:运河,会带给你、带给我好运气的。它绝非一条平庸的河流。
运河死了,历史却永生。
东便门边的老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