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之青绿: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非“秋色”图
这幅被称为《江山秋色图》的画作,
其作者,
长期以来被归为是两宋之交的宗室赵伯驹,
然而不幸的是,
它的作者和画名,
可能我们都搞错了
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局部
首先,该画的风格要略早于赵伯驹所处的时代,因此它的作者当是北宋后期一位佚名的画家(关于这一点的详细论证,此处从略,可参拙著《金碧琼林——青绿山水的起源、观念与谱系研究》中的《寻找赵伯驹》一章);今天我们要讲的重点,就是这张叫“江山秋色图”的画,与“秋色”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先来欣赏一下这幅精美绝伦、摄人心魄的青绿山水画作: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手机请横置)
我们被告知,这幅画画的是“秋色”,然而,通卷画幅中,漫山遍野是开着白花的树木和开着红花的灌木: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漫山遍野的红白花树
与花树共存于画面的,还有大片的竹林: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漫山遍野的红白花树与竹林(手机请横置)
且慢,竹林中生长着成片的尖状植物是什么?
没错!是竹笋!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竹林中的竹笋
▼ 竹林中的竹笋(图片来自网络)
一般概念中的竹笋,是冬笋和春笋,而无秋笋(尽管大自然中也有秋天出笋的,毕竟不是普遍现象),鉴于图中出现漫山遍野的红色和白色花树,这当是一幅与春天有关的画面。这种绘画传统,目前最早可追溯至传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而另一幅被认为是传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实际与发生于秋天的幸蜀事无关,同样表现的是一幅春天主题的画作(推文另发《传展子虔<游春图>的时代新证》《“明皇幸蜀图”无关幸蜀事》)。
▼ 【传】隋·展子虔《游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 【传】隋·展子虔《游春图》中的桃花
▼ 【传】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传】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图”中的桃花
因此,所谓“江山秋色图”,实际无关“秋色”。那么,这张画到底是什么主题呢?
我们先来比较一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和这幅所谓“江山秋色图”的构图。说明:《千里江山图》中的虚线是地平线;实线是除了最高峰以外的次高峰所达到的高度;通过这种直观地比较,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图中用大椭圆圈出的最高峰所处的位置;就在最高峰的下方位置即小椭圆所圈出的部分,则是一片玉宇琼楼,其辉煌的规制明显高于画幅中任何其他位置出现的建筑。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请横置手机)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最高峰下出现的玉宇琼楼
与《千里江山图》在画面布局上一致的是,“江山秋色图”中最高峰的下方,同样出现了整幅画卷中规制最高的建筑群。作为“主峰”的巍峨大山与旁立的小山,构成了“君臣上下”关系,正是如传五代荆浩《山水节要》所云的“山立宾主”,亦如传李成《山水诀》所云的“凡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形”,这种将山的布局与道德教义联系起来的图式,贯穿整个北宋时代(如名品范宽《溪山行旅图》、郭熙《早春图》、李唐《万壑松风图》)。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最高峰下出现的玉宇琼楼
值得注意的是,“江山秋色图”最高峰下规制最高的宫殿式建筑群,其入口是“洞天”式的。另外一处规制较高的建筑群的入口,同样也是“洞天”式。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最高峰下出现的宫殿式建筑之“洞天”式入口
所谓“洞天”,乃是道教语汇,指地上的仙山,即神仙居住的名山胜地。东晋葛洪说“道士山居,栖岩庇岫”(《抱朴子内篇·登涉》),又将神仙分为“三品”:“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抱朴子内篇·论仙》)。“洞天”构成了道教地上仙境(即“地仙”)的主体部分,此一概念初创于东晋、发展于南北朝、并经唐宋间道士的不断演绎(如唐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和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宋李思聪《洞渊集》等),道教形成了完备的“洞天福地”之学说,如:
唐金明七真《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曰:“既为福地,即是仙居,布设方所,各有轨制。凡有六种:一者山门,二者城郭,三者宫掖,四者村落,五者孤迥,六者依人。皆须帝王营护,宰臣创修,度道士女冠住持供养。”
宋张君房编道教典籍《云笈七签》所载《天地宫府图序》曰:“夫道本虚无,因恍惚而有物;气元冲始,乘运化而分形;精象玄著,列宫阙于清景;幽质潜凝,开洞府于名山……所以披纂经文,据立图象,方知兆朕,庶觌希夷。则临目内思,驰心有诣;端形外谒,望景无差。乃名曰《天地宫府图》。其天元重叠,气象参差,山洞崇幽,风烟迅远。”
有学者依功能将“洞天”区分为“避世洞天”“修炼洞天”“仙居洞天”等;又按照洞天所处的地理位置则又可分为“山洞型”“海岛型”“水府型”“园林型”“壶中洞天”等(张广保《唐以前道洞天福地思想研究》)。在笔者看来,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当属于“海岛型”洞天,是著名的“道君”皇帝——宋徽宗道教理想的具体体现(详见《解密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而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理所应当表现的就是“山洞型”洞天。
从唐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序》一文来看,在唐代就出现了与“洞天”相关的图式。1974年以来,辽宁省法库县叶茂台村西、北山岗,辽代(916年始建年号,937年[一说947年]改国号“辽”)称为“圣迹山”的地方,发现辽代后族萧氏的家族墓地,其中7号墓出土的两轴绢画之一《深山会棋图》,就是一幅典型的“洞天图”。此图绘一长者策杖欲过山洞型的院门;身后尾随二童子,前者肩负硕大的葫芦(按:暗喻道教意象),后者携琴;门后曲折通往半山腰,上有楼台,两人对弈(按:弈棋也是与道教有关的意象,详见笔者《画以惑世:<蓬莱仙奕图>研究》);远山则是青绿所绘。这种“洞天”式入口,与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异曲同工。
▼辽·佚名《深山会棋图》,辽宁省法库县叶茂台辽墓出土,辽宁省博物馆藏
▼辽·佚名《深山会棋图》“洞天式”入口
▼辽·佚名《深山会棋图》“弈棋”场景
▼辽·佚名《深山会棋图》中身负硕大葫芦的童子
“洞天”图式,尚有较多存世宋代青绿(设色)画作可资参照,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宋人《松岩仙馆》和宋-金间佚名画作《洞天山堂》。《松岩仙馆》山底巨松下,表现的是停琴听阮的神仙生活场景,这种图式,可追溯至南朝(如南京出土著名的南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和唐(如日本奈良正仓院藏唐代琵琶上的图绘),并影响至明代的仇英(参见笔者《仇英的琴阮意象与道教情怀》),而山上曲折的路径,通向的却是云深不知入口处的“洞天”。
▼宋·佚名《松岩仙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佚名《松岩仙馆》中的“琴阮”图式
▼日本奈良正仓院藏唐代琵琶上的“琴阮”图绘
《洞天山堂》曾长期被认为是五代董源(元)的画作,不过它的真正作者,可能是北宋灭亡后被金人掳掠至北方的画家所绘。其设色虽然不是十分浓重,然远山所施的青绿,仍清晰可见,此种技法或许与辽《深山会棋》一脉相承,虽是立轴,图式上却与均为手卷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和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相一致——即大山堂堂之下描绘巍峨的宫观,建筑的右上方,则象征性地绘有山洞,以示“洞天”。画面右下角的长桥,则意味着“洞天”与尘世的隔离,一位身着道装的道士,正接引跋涉而至的远客。
▼宋-金 佚名《洞天山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金 佚名《洞天山堂》中的宫观与“洞天”
▼宋-金 佚名《洞天山堂》中接引客人的道士(箭头所指处)
现在,我们再回到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身着道装之人比比皆是,他们,有的似在迎接客至;有的在对谈,甚至他们的童子们也相聊甚欢,有的则是拾级而上……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身着道装的人,场景之一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身着道装的人,场景之二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身着道装的人,场景之三
更有甚者,在清瀑下的一汪碧潭濯足,悠然自得。潭旁有洞,洞口则结庐以为修炼之所。宋元间道教经典《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注解》曰:“洞者通也,上通于天,下通于地,中有神仙,幽相往来。天下十大洞、三十六小洞,居乎太虚磅礴之中,莫不洞洞相通,惟仙圣聚则成形,散则为气,自然往来虚通,而无窒碍。”所以,山洞对于修道之人,具有特殊的意义。这种结庐于洞口的场景,在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亦可见。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的悠游场景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中结庐于洞口的场景
▼唐代铜镜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结庐于洞口的场景
尽管宋代以前的道教建筑遗存十分罕见,无法找到实例,然而由明成祖朱棣敕造的武当山紫金城,是明代规制最高的道教建筑,其入口处亦保存了“洞天”的模式——穿过狭窄的暗道之后,才别有洞天(“壶中天”同义)。
来源:北京墨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