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丨我放下破碎的计算机梦,踏上人生下一程
李鲁,19岁,现就读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6岁出版长篇小说《我去 中学》。19岁出版英文长篇小说 Salvation(《救赎》)。现为《北京晚报》专栏作者。
我从小就对以数学为首的各种理科提不起兴趣,出了课堂便不会去思考那些五花八门的定理,理科成绩也一直停留在“跟得走”的水准。但另一方面,我却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与学业无关的写小说上。这让我越来越确信,我对理科有种天性般的厌恶。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在大二竟学了一整年的计算机科学,理由和大多数在伯克利选择读计算机专业的人一样,瞄准的无非是这个学校坐拥的良好条件和氛围:俯瞰湾区,靠近硅谷,学计算机意味着理想的就业和报酬。但诱惑大竞争也惨烈:伯克利每年选择读计算机专业的人成百上千,但大多数人要么因承受不住繁重的学业而另辟蹊径,要么因成绩达不到要求而名落孙山,真正能进入这个专业的不到一半,能顺利毕业的更少。最终能经过面试、考核重重筛选,进入那些赫赫有名大公司的只是冰山一角,能成为闪闪发光的成功创业者的更是昙花一现。
这些险峻的现实对我而言并不代表不可能,但却实实在在地代表了一条艰难且压抑的路。这个道理在当时我便明白,现在再看也并无差错。
大二的整整一年里,学习计算机语言和编程几乎占据了我的所有生活。在大二的第一学期,我所修的四门课里有三门是“水课”,也就是内容简单且不需要拿高成绩的课,剩下一门是计算机的必修课,为申请专业所需的四门必修课中最简单的一门。我如此选课的目的是为了在学习计算机的初期,最大程度地减轻其他课程带来的压力。然而在最开始的两个月里,这个全新的学科还是带给我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那段时间我每天电脑不离身,脑子里充斥着乱麻般的代码和计算机语言独有的逻辑;能不上的课我就不去上,只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计算机;每天我傍晚六七点钟放学回家,不间断地学习到凌晨三四点钟,但也只是勉强能写完作业。那段时间里,使我身体疲惫的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知识量和作业量,更使我内心疲惫的是我与身边的人的差距——由于我打心底对计算机提不起兴趣,同样的知识对于别人也许是一段新奇的探索历程,对于我则是一洼咬紧牙关才能趟过的泥潭;由于我没有和编程相关的学习背景,同样的知识可能别人在高中就已学过,我却需要在跟上目前课堂进度的同时补齐起跑线上的差距。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我与别人的差距最多体现在学习的效率上,比如别人花一个小时写完的作业,我得花两个小时。但是在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这种差距转变为了被量化的、更直观的成绩上的差距。尽管我花费大量的精力学习备考,那次考试我还是遭受了惨痛的失利--40分满分的考试我只拿到了可怜的2分。
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得知成绩后的心情,仿佛是长期累积的压抑和苦涩轰然爆炸,一片片扎在心里,伴随着一个巨大气泡被戳破后产生的巨响,在脑中回荡。当晚我开车上了学校的后山,眼下是湾区的夜景,万家灯火中却没有一盏灯为我亮起,就像在那个时间节点,回顾我花在学习计算机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眼前的灯火一般虚无缥缈。然而就在那个夜晚,我也清楚地知道,再多的感慨面对白纸黑字的成绩也是无力,第二天等一切过去,我也只能更奋不顾身地投入那黑洞般的学习。
越付出,就越期待;越失败,就越想反击。渐渐地计算机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让我没有时间去和朋友相处,没有精力去顾及除计算机之外的任何事,然后猝不及防的,在考试中一次又一次地摧毁我对它所有的期待。或许是我太固执于最初的决定,或许是我不走到尽头就不死心,等到我开始思考“是否计算机真的适合我”,“我如此卖命却又一次次失落是否值得”,“将来即便从事了与计算机相关的工作,我又是否能开心”这种种问题时,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那时,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前行,抬起头回望过去,我看见的是一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庆幸的是,我虽狼狈,但在我身边也曾有那么两三个战友陪我一起走过艰难险阻。大二下学期的每个周四下午,我都会和我的一位朋友一起去上计算机课,遇到不会的问题互相帮助,有人做伴仿佛时间也过得更快。下课后大多已是傍晚时分,每当我们走出计算机楼,夕阳映上脸庞,加利福尼亚耀眼的阳光,伴随着丝丝的凉意,送我们走上回家的路。
那是一阵短暂的却源自内心的平静,和在认真上完课后对自己小小的嘉奖。于是我们会在十字路口抽一支烟,腾起的烟雾在微风中很快消失不见,落日西下阳光照得我们睁不开眼,出了教室再也不谈课业,只是聊聊天,随之笑笑结束这一天。那是当我回眸时心生温暖的瞬间,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犯人们在屋顶喝啤酒的傍晚,那个瞬间他们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自由人——这也许不是一个好的比喻——然而我却也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仿佛逃离了生活的怪圈。
陪我度过这般岁月的朋友着实可谓“患难之交”,只是在我大二结束最终决定放弃学习计算机后,他依然坚持走在那条我未走完的路上。最近和他闲聊,问起这学期计算机课的进展,他说无非是作业更多考试更难,我也只能勉强笑笑,心疼他如今要独自面对我还没能来得及面对的、更加险峻的未来。过了良久,他说即使他现在有希望进入计算机专业,他却更怀念从前,那时他把我看作是他的靠山,因此心里踏实,然而当时一起拼搏过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不禁心生留恋。那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是非成败早已不再重要,即使这段学习计算机的路曾经走得是那么狼狈,即使在别人看来是那么无谓,当它给我留下的创伤慢慢退去,我依然把它看作是一段峥嵘岁月。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从未后悔选择学习计算机,尽管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把全部热情都投入进写作里的人而言,这决定显得异常不合理。但是我也不禁思考,当初是否应该一意孤行地走上这条道路,以至于前行的过程中撞得头破血流,停下脚步时已然遍体鳞伤。事实上,我从未把“学成计算机”当作梦想;相比起“梦想”,那更像是一个美好而飘渺的梦,给我希望又使我彷徨,然而固执的我却沉睡在那梦里迟迟不肯醒来。那也是一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有种距离比所谓“梦想”更遥远,那便是盲目跟随潮流,追逐某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梦,随之迷失在前人留下的杂乱脚印中,再也找不回方向,直到梦醒时分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原地,心中却已满是伤痕。
然而是梦,也是感慨良多的旅程;是伤痕,也是通往下一段路的大门。这段经历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使我具备了与计算机相关的技能,亦或是给我增添了学习计算机的背景,而是在于让我面对了人生中第一次完完全全的失败,一次无法回头、没有机会反击的失败;并且让我在跌倒后有勇气正视自我,正视这段苦涩的经历,以及这段经历里包含的所有付出和失落。最终让我能心平气和地讲述我的故事,再敞开心扉踏上人生的下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