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歌|刘年随笔

「唱,曲:老董;     歌词(见本文第九节):刘年」


水歌|刘年随笔

风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模仿水的形状 。

对岸,一只灰鹭在模仿我的沉默 。

田野里,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哗着,模仿水的流逝 。

——我的诗《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

像看一个人,会注意她的眼睛一样。

每到一地,我会关注那里的水。

条件允许,还想游一游。

黄河多泥沙,但并不脏,潜下去,尝一小口,有晚唐的苍凉。长江安静而缓慢,一旦下水了,你会感觉到其秋天般无法以躲避无可抗拒的力量,难怪江堤上有小腿粗的铁链。金沙水是灰色的,有金属的质感,不敢下潜,本以为污染严重,已病入膏肓,上次再去,变成了湛蓝湛蓝的水电站。乌伦布湖的水有点咸,可以直接喝,里面有凶狠的狗鱼。澜沧江在横断山区是是血红的,秃鹰环伺,但到了寺庙林立的西双版纳,又是清澈温柔如水傣姑娘。怒江危险神秘,怨气很重,去了好几次,都没敢下水。额尔齐斯河源自阿尔泰山的雪,六月中旬下去,还冷得咬人,游上十分钟,烤了半个小时太阳,身子都还在哆嗦。我还游过黑龙江、珠江、西江、洞庭湖、南海、沅江、澧水,不能游的圣湖玛旁雍措,就趴下去,喝两口,扎西说这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和来生,我的前世是朵白云,我的来生,是座高洁的雪山。我游泳技术其实也不好,但就是喜欢游。觉得下水,是表达对那些大江大川的敬意,进入水里,就像进入了它们家里一样,坦诚相见,你能体会到不同的水有不同的性情。其次,由陆地进入水中,温度不同,感觉也截然不同,克服了重力的约束,完全打开四肢,比西装革履地站在岸上凝视深渊要有趣多了。水勇猛的,你可以释放一下体内的野性,享受一番搏击的刺激;水柔和的,你可以像睡莲一样盛开,像白云一样随波逐流;水清澈的,你可以深潜下去,这时看岸上的人是奇形怪状、不停变幻的,难怪鱼一见人就跑。上了岸,穿好衣服之后。风尘、汗味荡然无存,正如身体由闷热变得凉爽,心境也会由焦燥变得沉静,仿佛接受了洗礼一样。

我是属鱼的。到了水里,就到了故乡。

流淌,是水和时间最让人心动的样子。

一样的无色无味,一样的一去不返,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在时间面前,我会感觉到紧张,在水面前,又会很放松。总爱沿那些流淌的河水走,流淌的时间带给我的沮丧、恐慌和无助,会被流淌的水流卷走。

凉席上如雪的月光,到你身上便化了。

你躺在我面前的时候,也有流淌的感觉。

不像有些地方有好山无好水,有好水又无好山,有好山有好水,又没有好船。湘西是水的集锦地,有很多的好水,并且有山和船的配合,所以摄影爱好者经常能拍出完整的山水画般的意境来。这些水的好处又各不相同,有吞吐日月星辰的栖凤湖和碗米坡水库;有汛期水量不亚于黄果树的王村瀑布;有百转千回、比漓江还要秀丽的里耶到凤滩的酉水走廊;还有楚辞一样深邃悠长的沅水;当然,这里最多的还是精致玲珑的小溪。在湘西以溪为名的地名很多,梳头溪、无事溪、灵溪、盘溪、流浪溪、海角溪、朗溪、镇溪、桃子溪、小溪、双溪、泗溪、武溪、泸溪、潭溪、船溪、洗溪、白羊溪、龙溪、罗依溪、施溶溪、河溪、酉溪、红岩溪、白溪、蓝溪、雅溪、荔溪、深溪、明溪、筱溪、马头溪、借母溪、五强溪、麻溪铺、芭茅溪、风溪……等等。江南水乡也有很多水,但那些水呆板、浑浊、没有生气,水下全是泥,而且有太多的大城市和化工厂,所以让人生疑,有的水边甚至还插着有血吸虫严禁下水的牌子。而湘西的水,年轻、野性、好动、清澈、充满朝气而又不乏慈悲,水底往往是石头和沙子,因此可以洗衣、洗菜、洗澡,游泳时,呛两口在肚子里,也没事。这些水,从小就浸入了我的血液,我觉得,这就是我诗歌的源头。当初取笔名刘年的初衷,就是希望自己能像水一样保持干净。翻看自己的诗集,写水的作品,已经很多了,有本诗集的名字,就叫《为何生命苍凉如水》,马上要出的一本总结性的诗集《世间所有的秘密》,也差不多是以水为名的,只不过“都在水里”,被出版社的人省去了。尽管如此,依然觉得没有把水写够,写透。

猛洞河也是父亲的河流。

他小时跟着他的父亲,在小西门,开碾坊为生。不仅要在码头上接谷送米,还要筑坝、捕鱼、放排、撑船渡河砍柴,还要挨他父亲的打。

暑假,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猛洞河洗澡,每天都要他带我去,无论他多晚放工。那时候的水,像胶水一样粘人,要父亲催很多遍,我才会上岸。他自己也喜欢水。有一次,涨大水,快淹到小西门桥了,不时有冲下来的树木和房屋,他也带我去。我不敢下水,也不准他下,他不听。还游到了洪水中间,又游回来,中途突然被水冲下去了,人也沉了,我吓得大叫,边叫边赶,他却从我脚下冒出来了。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泡着,他说,这点水怕什么,以前更大的水,都会在河里抢树。还有一次,在排水口玩,突然叫了声坏了,感觉被卷进去了。父亲说莫怕,拉我,没拉住。急流把我冲下了拦河坝,父亲跟着也下来了,就在我身后说,莫慌,三十多米高五六十度的斜坡,石头凹凸不平,撞得人一起一伏,因为后面跟着父亲,我还真不慌。坝下面,两米多高的浪 ,听他大叫,憋气,下潜,我依言而行。钻出巨浪,只是屁股受了一点挫伤。

猛洞河是酉水的支流,所以它也有着酉水的忧伤。最近老是梦见父。他在世的时候,总觉得他罗嗦、软弱、固执,去世几年后才发现,世上最懂我的男人就是他,有些话,只能对他说,也只想对他说。到后面又发现,他其实还有很多话跟我说,有些话,只能对我说,只有我懂得。于是写下了这首《水赋》——“1、什么看不透,去看看水;什么都看透了 ,去看看水 。2、水里面有石头 ,有苍天,有人脸 ,也有人事。探入水中 ,捞那条翻白的小鱼  ,可以感受到  ,水的悲凉 。3、雾薄了,水流露出一些笑意 ——船来了  。渡娘摇橹的样子 ,像在给河流作揖。木有木纹 ,水有水纹  ,衣服有碎花纹  ,人有鱼尾纹 。4、从此岸到彼岸,就十分钟 。渡娘拾起竹篙,用有尖铁的那头 抵住了石岸 。5、“少时绿荫婆娑,老了青少黄多。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 ——父亲出的谜,像诗 。他就是诗人 ,写得一手好行楷和七律 。6、对船的喜欢 ,可能来自父亲的遗传。他开过碾坊,放过排。那时鱼多,两斤以下的他不要,两斤以上的大肚子鱼也不要。当了知青 ,才上了岸。7、记得他蛙泳的样子,凶猛,霸道,像兴风作浪的河神 。他的梦想,就是买条篷子船,在水上渡过余生。结果,他的余生,是在大西街渡过的。每天拖着板车,拖着城北社区的生活垃圾,晃着铜铃,招摇过市。有一次,看到他捉鱼一样,在汹涌的人流中,捉乱窜的塑料袋。8、从彼岸回到此岸,也是十分钟。问了渡娘。一条木船五千块 ,带竹篷。加螺旋桨,七千。螺旋桨伤水,每次拖水泥的货船过去, 都会看到有惊恐的水,跑上岸去,9、如果买了船 ,不会安螺旋桨,我以篙为矛, 对抗流水,流逝,和岸 ”。

猛洞河几乎每年都淹死人。一个星期前,又淹死了一个男人。据说是邵阳的。带儿子在太阳岛玩,那里也有个水坝。儿子落水,他跳下去救。

儿子不会水,父亲也不会。

儿子上来了,父亲却没有。

女人在上游洗尿布,老和尚在下游洗袈裟 ,

女人端起塑料盆,要去下游 。

老和尚阻止了:“尿布,是小一点的袈裟” 。

他们走后,来了一群麻鸭,洗脚,洗嘴,洗翅膀 。

—— 我的诗《风溪》。

到了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对水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四十多度的闷热,摩托车开到八十码都还在出汗,仿佛热风在抱着你,要把你吸成木乃伊。停车,取下手套,取下头盔,一整瓶500毫升装的矿泉水,灌下去,带上手套,戴上头盔,发现自己又渴了。一个人都遇不到的傍晚,公路两边全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停车都不敢熄火,怕抛锚,打开摩托的后备箱,还有三瓶五升的矿泉水,于是你还有一夜的安全感和信心。遇到开汽车的湖南老乡,他会追上你,用湖南普通话加你微信,临别,送你一瓶矿泉水,以示友好;维吾尔族的朋友,临走,也会送你满脸笑意和一瓶水,像内陆递的烟一样,水在这里成了一种信任。从轮台到民丰的沙漠公路上,专门有水井房。每个水井房里,都会请一对夫妻守水。水从一百多米深的地下抽上来,又苦又涩,浇红柳可以,不能喝,洗澡脱发、伤皮肤。没有步行街和商店,没有麻将和广场舞,大多数女人耐不了寂寞,回老家给孩子带孩子去了,留下一个个男人,拿着两份工资。白天还好,可以面对着无边的沙漠和落日,晚上就只能一个人面对着冰冷的比男人还沉默的国产柴油机抽烟。因此戴师傅白天不开柴油机,留着晚上开。他自己说的却是另一个理由——柴油机响着好睡觉一些,要不然怕曾师父来敲门。曾师傅就是上一个水井房的上一届守水人,四川达州的,每天晚上都找他来聊天喝酒。上个月喝多了,又没穿反光被心,被夜行的大巴撞死了。曾师傅真能在比女人还罗嗦还大声的广西玉林柴油机边睡着。当时我就在水井房休息。他卖给我肉苁蓉,说是野生的,壮阳,劲大,他的女人走了,留着也没用。我不要。他睡了一会儿,鼾声就起来了。我睡不着,连夜赶路。临走时,发现床下有一个沙苇编织的小笼子,养着一对斑斓的蜥蜴。

云,如果是绵羊就好,

我会把多余的云,往西北赶 。

云,迈着雨脚,离开江南 ,

沿着河西走廊,赶进沙漠,圈起来。

两年后,会出现一个叫塔克拉玛干的淡水湖,

三十三万平方公里 。

摇杠杆压水机的少女,

需要重新学习摇橹的技艺。

——我的诗《如果那些云是绵羊就好》。

沅水是湘西最大的河流,发源于贵州,上游叫清水江,全长1033公里,流域面积近9万平方公里。骑摩托从海南回,本来想从玉屏县回家,遇到了清水江,感觉清秀不可方物,于是改变方向,跟着江水,来到了洪江的托口镇,江面宽阔,渔船如麻。舍不得走,住下了。清水江在托口纳得渠水,始称沅水。三天之后又沿江而下,看着沅水到黔城纳舞水,到洪江纳巫水,到溆浦纳溆水,到辰溪纳辰水,到泸溪纳武溪,到深溪口纳借母溪,到乌宿接纳了来自我老家的酉水,就这样被沅水迷住了,以后只要有机会就会走走沅水。骑摩托走沅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老是分神看风景。一路好看的水段很多,酉水、借母溪、武溪和夷望溪是我喜欢的几条支流。如果沅水是一个女人的话,我觉得她应该就是张兆和,也叫三三,大家闺秀,典雅脱俗。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如果改一个名字,可以叫《沿沅水逆流而上的日子》,我觉得比他的《从文自传》(也可以叫《顺沅水而下的岁月》)写得更好,原因在于前者是写给其心爱的女子的情书,能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被沅水洗过的细腻和温暖。沿江诸多城市中,沅陵县城是我去得最多的。在抗战的时候,沅陵做过湖南的省城,有很多码头、伙铺、赌场和青楼,绵延几里。我的朋友向卫红,在木材公司放过排,他说七十米长,三米高的大排从凤滩放下去。经过沅陵城的时候,会有女人,跳下水,一手举着衣物坤包,一手划水,游到排边,问可不可以上来。有点到的,就会爬上来。没有点到的,又会游回去。有些女人还会唱露骨的山歌,“沅陵小姐十七八,放排后生胆要大。手牵人难出堂屋,卵牵人到洞庭湖”。爬上来的女人,会在排尾的篷子里生活几天,洗衣,做饭,陪睡,直到常德德山进了洞庭湖,才告别上岸。这位向“老排骨”(当地人对放排汉的尊称)说,可能因为水好的缘故吧,沅陵的女子,肤色比别的地方的女人都好。后来可惜修了五强溪电站,把这些全部淹了,饶是如此,这个县城很少有建筑工地和房地产开发,依然保持着随意、懒散、慢节奏的烟火味,这也是我愿意经常去的原因之一。端午时节,写过一首《船事》,表达了我对沅水的感觉。写得很快,写完后,再也没改过,这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很罕见的。“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群山;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时间。晚上放卡,早上收,船头煮鱼,香两岸。我的船,挂着整条河流唯一的帆。招风、捕风、驭风的技艺,在别处已经失传。里耶,洗车河,碗米坡。王村,凤滩。乌宿,浦市,柿溪,仙人湾。故地,就是故人,隔段时间,得去看看。嘎,嘎,嘎,船会像鸭子一样叫唤,橹比毛笔,更难掌控,我用一支橹,撼动了辛女山。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沈从文;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屈原。大多数的时间,用于弥补前半生欠下的睡眠,河流如同姐姐的手臂,船舱,就是摇篮。 我信任水,胜过岸。”

海里的水,最不像水。2017年冬,骑摩托去了海南岛,环岛漫游,看了半个月的海,每天都去,下雨也去。和我在别处看到的水不同,到了海里,水变得新鲜而陌生。特别是阴天,起风的时候,像十多米的墙一样竖起来,又像墙一样倒下去,冷漠,强大,根本不敢游泳。有个朋友,大西北的年轻诗人,从没见过海。只想着离家越远越好,离人群越远越好,再三央求,他搭上了出海的渔船。第一天吐,第二天吐,身体空了,还在吐,船长可以停下船,可是谁也无法停下大海。在水最多的太平洋,他竟然失水过多。无法补充,不得已,船长将椰子汁,吊进了血管里。第三天实在坚持不住了,央求船长回去,多少钱,都愿意,后来他说,从来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渴水一样,渴念大地。那年,我在东澳岛看他们捕鱼。还是海边,海浪起伏,不算大,但一刻不停。看了一个小时,头晕,地动,就没看了。但我还梦想着,远航一次,坐那种万吨的集装箱货轮,估计就不会晕船了。洛·史都华的那首《远航》,电影《哥伦布传》的主题歌,我听了很多年。

十一

一部分精明的水,变成了雪,留在了高处。

一部分强硬的水,变成了冰。

一部分不可靠的水,被水库关着。

一部分善良的水,升入天堂,变成了云。

大多数的水,又苦又咸,在海洋里挣扎奔波。

种植不开花的海藻,放牧不听话的鱼群,搬运低吼的钢铁。

——我的诗《太平洋》。

十二

听听雨吧。雨打窗户的时候,你在听肖邦的钢琴。看看雨吧,玻璃上的雨,脸上的泪一样,迟迟不肯落下。去年,还记得去年的洪水吧,野兽一样的洪水,涨着猪肝色的脸,对着两岸青山咆哮,吃秧,吃菜,吃磨盘大的石头,吃房子,把桥也当成排骨嚼。那场造成五人死亡两人失踪损失达三亿元的洪灾,其实,就是由这些被我们忽视的雨滴组成的。

十三

山是寺庙,水似卧佛。山是老师,水是医生。

在张家界,我处于半隐居的状态。最近四年的创作,都是在这里完成。不怎么下楼,闷在家里循环地做这四件事,睡觉,写作,学习,吃饭。偶尔下楼,也只是去一个地方——澧水。枫香岗、茅岩河、苦竹河、烂夹渡、陈家河、芭茅溪,往下游去关门岩、脚迹渡、溪口镇、岩泊渡、慈利,有时会游一游,有时会一个人在石头上坐半天,有时会坐渡娘的船,到对岸看看。

和86公里外的酉水相比,澧水完全不同。澧水丰满,酉水瘦;澧水老实,酉水野;澧水大方,渔夫一晚能得五六斤鱼,酉水小气,忙通宵,也只会给渔夫两三斤;澧水从容,酉水险;澧水乐观,酉水悲观……所以我会把澧水当成耐心温柔的女医生。今年上半年,诸事不顺,于是老骑着摩托往澧水两岸跑,有时骑在车上,会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那次,从北源芭茅溪骑到南源杉木河,回到张家界顺着澧水,又走到溪口,到溪口还下了大雨,继续走,过脚迹渡,走到慈利,不停,走到石门,稍停,走到司马相如的停弦渡才回转。后来写了一组诗,叫《澧水传》,一共九首,分别是《看澧水》《流年河》《光阴渡》《茅岩河的月色》《去南源看杉木河》《宿桑植》《张家界,适合孤独的城市》《在石门澧水大桥上》《送澧水》,想摹仿杜甫的《秋兴八首》,从不同的角度,为这条河流立个小传。这里引用其中的四首。第一首《看澧水》“看有三种:看风景的看,看故人的看,看医生的看。这回,是第三种。城里,什么都比你高,比你硬,澧水永远比你低,比你软,像个絮叨的心理医生,告诉你,在流逝面前,什么都是小事。焦虑交给她,当初的你还给你。一把星星,是她给你的镇静药”。第二首《流年河》“前半生,像条小船,单人单桨,在滔滔大河中挣扎。这几年,大多数的时候,依然像条小船,静静地搁在十五楼。只有那次,在戈壁、沙漠和烈日中,一个人,一辆车,跑成了一条澎湃的、不可阻挡的大河”。第三首《光阴渡》“渡口都是成双的。这岸和对岸,隔着苍茫的澧水,像遥遥相望的两个人,隔着苍茫的三十年。澧水上,几乎每座繁忙的水泥桥下,都有一对被人遗忘的渡口,长满了野蒿。渡口,彼此似乎还记得彼此,这岸桃花开,对岸也跟着开;对岸桃花落,这岸也跟着落”。第五首《宿桑植》“多年前的夜里,后生家们突然走了,家里人都不晓得。几万人出征,几十个人回来。睡到半夜过,流水如过兵,天上一轮月,人间一盏灯。睡到半夜过,流水如过兵,只听脚板响,不见人作声。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那是我今年最满意的诗。我将自己理解的澧水和孤寂全写进去了,写完之后,人就坚强起来。文字的用澧水一样的慈悲,溶解了我的悲伤和无助。

十四

听歌的时候,时间在流淌。睡觉的时候,时间也在流淌。

喝酒推酒的时候,时间在流淌。珍惜的时候,时间依然在流淌。

核酸检测时,要排很长的队。

突然想到候车室,背上行囊,排队检票,准备上火车的样子。

知道吗,我们在命运的大河挣扎。手要抓紧。

下一湾是平湖、是码头,还是险滩、漩涡、瀑布,谁也不知道。

十五

年纪大了,不敢乱游泳了。但对水的热爱依然没有减

长途骑摩托累了,要休息,我会刻意地选择水边。

看着水,听着水,容易睡着。还记得吗。那次去横断山脉。我们睡了四条大江。清澈湍急的雅砻江、清澈平静变成了水库的金沙江、如血的澜沧江、危崖高的怒江。在怒江,我们睡在岩石上。波涛夺人心魄,似乎岩石都在震动,我睡不着,看你睡着很香,便在边上等你,你半天不醒,于是便转过弯去拍照。你醒来后,叫我,一开始没听见,后来听见了故意不答应,可能以为我滚到江里去了。

声音越叫越大,我怀疑我再不答应,你会哭起来。

怒江没有水电站,他们说落水的人,要到印度洋才浮得起来。

十六

武溪上游叫峒河。源于花垣县雅酉镇坡脚村老人山,进入矮寨,流经表嫂石清香的家门口,因为水质好,做的豆腐也好,她被人称为豆腐西施。峒河在这里弯了一弯,停了一停后,才继续奔流,横穿吉首市区,改名武溪,经河溪、潭溪、洗溪诸镇,于泸溪武溪镇汇入沅水。

从张家界去吉首,走352国道要进得多,好走得多,但我经常走沿借母溪下沅陵,经泸溪沿武溪而上。一下一上,两条路沿溪路,都好看,车又少,适合摩托车。武溪水量更大一些,有很多渡口和渔船,相对来说,更加迷人。

不过,武溪最近在开发了。这是我以诗的形式给《给武溪开发商十七条建议》:“1,不要修高大凶猛的建筑,不要用外贴瓷砖;2,鼓励木屋和土屋;3,不要修水泥河堤(保持河岸的自然曲线);4,不要亮化工程(会妨碍月光、萤火和蛙鸣);5,多放鲫鱼、巴岩鱼和螃蟹;6,不许钓鱼;7,允许撒网打鱼,养鸬鹚捕鱼;8,不许用铁船和马达;9,木船要传统的柳叶形,以体贴河水;10,允许私船载客,允许打渔鼓筒,允许拉纤;11,沿路的电线埋入土中;12,救生衣用墨绿的(橙色如火,伤水);13,要让两岸春满菜花,夏满谷花(冬有芦花和雪,不用管);14,种少量枫香与银杏,以应付深秋(疏密以倪瓒水墨为准);15,允许洗澡,特别是女子(不鼓励裸体,辛女湾可放宽);16,不收门票;17,鉴于我对这条武溪的迷恋,可以请我去当溪长。”

河长,江长,官太大,我当不了。

溪长,我还有自信能胜任的。

如果我当了溪长,你就当常务副溪长。

兼职望天堂渡的船娘。

腰细的人,适合摇橹。

十七

左臂一伸,你的头便枕了过来,

十六年了,已经非常默契,

如同猪油罐放回了橱柜,诸神归位,万物各得其所。

如同猛洞河到了王村渡口,不起一点水花 。

——我的诗《睡前书 》。

十八

和人一样,每条河有每条河的气质,酉水的气质是哀婉的。

酉水又称白河、更始河,全长477公里。像一条藤结满了瓜,沿途尽是有意思的地方。让我钟爱的是乌宿、栖凤湖、晚米坡、高桥。沈从文的九妹和他请的检瓦匠,也私奔乌宿,住在酉水的船上。我有个演花旦的阳戏唱得极好的表姐也私奔到那里,我还为她们写了首赞美诗《乌宿歌》。栖凤湖是酉水最宽阔最唯美的地方。晚米坡的鱼好吃,而且晚米坡到高桥那条公路风景好,弯度刚好适合骑摩托车。

最打动我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凤滩,一个是河西镇的古丈水泥厂。十年前去过凤滩,酉水峰回路转,渔村稀疏。今年再去,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码头,还是一条不足两米宽的河街,还是那二三十房人间,也没谁修新房子,还是十年前的小旅馆,十年前的两口子,老了十年,依然没有手机信号,两岸依然是桐花满山。而这十年间,45公里外的王村通了高速和高铁,经济发展了十倍都不止。王村就像一个精明阔气的商人,凤滩就像一个痴情的等着浪子的女孩子,一点都不敢改变,怕别人回来认不出她。这种不变让人放心,仿佛可以对抗时间的证据,证明你十年前曾经真的去过,满山的桐子花真的开过落过,不是虚幻的梦。要不然年纪大了,一回忆,就有人生如梦、万事虚空的失落感。王村开始很动人,现在越来越陌生了。随着旅游的开发,和凤凰和丽江一样,越来越追求短平快。开发商还把古老的渔船和摇橹的渡船取消了,开一种载人多,噪音大,平底的雕梁画栋但超级难看的画舫,每天大嚷大叫着上上下下,那段酉水也因此变得俗不可耐。红极一时的古丈水泥厂就在王村的斜对面,隔着宽阔的酉水,现在废弃了,像一座暗黑的古堡,阴森森的,没有人进去。一楼的生料车间、二楼的熟料车间、三楼的烧成车间,都长满了两米高的芦苇。站在这一片荒凉的地方,看对岸游人如织灯红灯万盏的王村,就像一个正襟危坐的老人在角落里看着斗酒斗气斗勇的年轻人一样感慨万千。于是,酉水夹在王村与古丈水泥厂之间,就成了时间的模型。时间的流逝,时间的力量,时间的无情与残酷,在此一目了然,触目惊心。

时间,应该是酉水的主题,所以我写《酉水传》,用了三个故事与时间有关的故事,一个是寡妇滩妓女的故事,一个是沈从文的小说《边城》里翠翠的故事,一个是沈从文的小说《丈夫》里老七的故事,就我个人甚至认为《丈夫》比《边城》更有力量。“翠翠,最后等到了傩送没有?鉴于这条河流的气质,等不到,是大概率的事。这是条适合怀念的河流,到过寡妇滩,你就明白了。做纤夫的丈夫摔死了之后,儿子为了养家,也走上了同样的纤道,没多久,也摔死了,女人,卖掉了自己,别人用卖身的钱,打金链和手镯,她用卖身的钱,打铁链和铁环,请人安在悬崖的纤道上,安好的那天,她便跳下去了。多年之后,下游修了坝,寡妇滩变成了平湖,只有懂得怀念的人,才知道,波光潋滟的水下,淹着一条手腕粗的铁链。三番五次的洪水后,翠翠的渡口,变成一座木桥,是一件大概率的事。翠翠嫁给一个乡下人,也是件大概率的事。被人引诱,卖到河街,也不是没可能的,没有谁,天生就是妓女。她的丈夫叫老七,人们开始叫她老七屋的,后来叫她老七,也是可能的。小说《丈夫》的开头,可能就是《边城》的结尾。在水边生活了许多年,沈从文很懂得,怀念是这条河流永恒的主题。翠翠在船上做生意的时候,乡下的丈夫找她来。鉴于她的善良和纯洁。跟丈夫回家,是完全可能的。至于傩送,多年后,作为一个断腿的军爷,拄着拐杖,路过渡口的时候,突然老泪纵横,也是一件大概率的事。因为渡口,已经变成了一座三拱的石桥。”

十九

水龙头坏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

呈椭圆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

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 。

我终会离去,

像一滴水,

离开你的眼。

——我的诗《水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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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年 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喜欢落日.荒原和雪.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出有诗集<行吟者>.散文集<独坐菩萨岩>. 水赋 1 什么看不透 去看看水 什么都看 ...

  • 【“渌水杯”来稿选登】胡佑薇《老阿三》

    喜欢就点击蓝字关注我们 老阿三 澧村刚刚经历了一整个冬天,冻蔫了的草软趴趴地长在土路边上,却不见一茬一茬的新草冒出来,腊月子已经过去了,人们还是被厚衣厚裤紧紧包裹着,这时候的厚衣裤便不单单用来保暖,厚 ...

  • 澧水河畔:记忆中的荣市津渡

    (网络图片,图文无关,致谢原创) 荣市津渡 文/吴学禹 悠悠澧水,奔腾不息. 在澧县境内,它从张公庙顺流而下,过五马滩,经华光寺,逛荣市小镇,被一块梭子状的陆地(即滟洲)分成两条河流,依彭山的河窄些, ...

  • 湘西杂记 | 杨建英专栏

    湘西杂记 杨建英 一 2015年10月,我在湖南毛泽东文学院参加新疆作家培训班学习.接近尾声的时候,传来了要去湘西考察的好消息.随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善意的劝告:注意保密,别在手机上瞎发东西. 这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