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伟大的父亲

不伟大的父亲

作者:李广生

几乎每个孩子,特别是男孩子,都梦想自己拥有一位伟大的父亲,声名显赫、位高权重,仰之如高山,可以四处吹嘘、到处炫耀,让小伙伴露出羡慕的目光。因此,差不多每个小男孩,都替自己的父亲撒过谎,把一些壮举,经过拙劣的加工,安到父亲身上,并指天发誓地声明,这是真的。还记得小时候,同村的一个小伙伴说,他父亲开过飞机,事实上他父亲是开拖拉机的,这已经非常让人嫉妒了,但他依然强调父亲开过飞机,并逼着我们相信。当今社会的“拼爹”与当年孩童的那点虚荣是不一样的,如今的拼是赤裸裸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大多数孩子,都会经历一个梦想破灭的过程。谎言掩盖不了事实,梦想取代不了现实,在他们心智尚未完全成熟,还难以承受巨大打击的年龄,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并不伟大,甚至和伟大毫无关系。这会让他们幼小的心灵充满沮丧、失落和不幸的感受。同桌的小女孩转学和发现父亲并不伟大,是小男孩通常要遭遇的两种打击。他们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明白,拥有一位伟大的父亲,未必是幸福的事情。极有可能,这时他自己已成为父亲,并努力为孩子虚构一个伟大的形象,把自己平庸的经历,再次拙劣地加工成壮举。

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在同龄人中,我颇引以为豪,但还嫌不够,于是巧妙的让别人误以为他是校长。真相被揭穿后我反而质问对方,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的——小小的失落之余,还有些小小的得意。性情温和、沉默寡言、一丝不苟的父亲被慧眼识珠的领导发现,很早就告别课堂从事财务工作,说白了就是会计。以我现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是能够成为一名好老师的,他几乎具备了成为好老师的所有潜质。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正因为他具备了这些潜质,所以才与好老师彻底绝缘而走上会计岗位。命运对人生的嘲弄让你欲辩无词,除了认命似乎别无选择,与命运的和解也许不是向它屈服,只是放自己一马,敞开怀抱,接纳并热烈的拥抱自己。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具体年龄记不清了,一天夜里,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发生颠覆。

那天,算盘珠噼里啪啦响了一宿,在墙柜边,昏暗的灯光下,一堆零散的钞票,父亲又写又算又点钱,鼓捣了整整一个通宵。母亲发怒了,骂他认死理,二分钱自己垫上不就行了,说完这句话她倒头睡下。父亲没说什么,和保持到现在的习惯一样,一言不发,低头继续打算盘、点钱。看着他满脸肃穆的为二分钱操劳,看着他矮小的身材,看着他忍辱负重的样子,我心里忽然生出鄙视的念头,说实话,当时我很看不起他。他从黑皮包的夹缝里找到那个二分钱硬币后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的表情,更让我瞧不起,我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斤斤计较、谨小慎微,要有点男子汉的气概。

父亲在我心中变得渺小。逆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还好,父亲并不经常或是说很少管我,要是像现在我对儿子这样,也会像现在我和儿子一样,经常性的发生对立和冲突。

十六岁那年,我去昌平的一所中专读书,学习机械制造。对我们家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而对于我个人来说,却是无比失落的感觉,因为我想读高中,上大学。几乎每个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是读大学的苗子,他们共同地把一个大学梦埋在我幼小的心里,但也因为如此,我必须考中专,以此实现身份的转变。转户口,在我上中学的年代,对于一个农家子弟而言,是件天大的事情。

毫无悬念的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报到的那天,父亲高高兴兴的为我收拾行李,铺盖卷用绳子捆的结结实实、整整齐齐,他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他把自己用了十几年的黑色的人造革书包送给我,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他把给我的生活费和粮票小心翼翼地包好,并一再嘱咐我放在贴身的地方,保管好,还提醒我不要总摸,那样会被贼盯上。他每说一句话,都让我增加一份对他的不屑和不耐烦。他把铺盖卷和黑提包用一个绳子连在一起,做成一个褡裢,放到肩膀上。那一刻,他滑稽的样子,让我觉得丢人,让我忍无可忍,我拒绝他送我上学,我要一个人去学校。好说歹说,好劝歹劝,父亲还是把我送到学校。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矮小的父亲夹在行李中间,黑书包挂在胸前,铺盖卷挂在背后,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他不断被人训斥推搡,还不断地向人陪着笑脸。那些人厌恶的表情和父亲屈辱的笑容深深刻在我的心底,我对要去的学校和父亲的陪同满怀痛恨。

到学校帮我办好入学手续,父亲走了,我没有让他进宿舍,我说自己会打理好,这次父亲没有坚持。送他到学校门口,看他走过长长的林荫路,走向车站,心里五味杂陈。

上学期间,父亲给我写过几封信,因为我经常周末不回家,至少也要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虽然离家并不远,交通也很方便。我不记得自己曾回信,幸好,父亲的信我保留着。那天回到家后,父亲立即给我写了一封信:

广生,当天我由东直门车站乘5点长途汽车7点半到达平谷,一路平安。知道你到达了学校全家人也放心了。

初到新的学校一切都是生疏的,可能不习惯,情绪不安定,这是正常现象,慢慢的就会好起来的。经过一段,对学校的一切,对同学就会产生深厚的感情。要团结同学、相互帮助、尊敬老师、认真学习,千万不要做坏事,不要想家……

信的落款日期是1988年9月1日,正是我开学的那天。

那个学期的寒假前,父亲又来信,信中说:广生,现已接近放寒假,要牢记离校前老师对你的要求和布置。放假前要做好准备工作,需要带走的都要考虑好,需要留在学校的要整理好,免得回家后相隔百里增加烦虑……

1990年5月4日,父亲给我的信中写到:广生,你走后大概又有一个多月了,现在全家人都很好。包的半亩地一半是春麦,另一半最近栽上了白薯,不久还要在春麦地间作玉米,现在稻秧也下上了……“五一”节没有预料到你没回来,我和你妈也产生很多思虑,实在放心不下,指令你接到信后,速来回音!

我读过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和这些伟大的父亲相比,我的父亲简直微不足道。我不记得当年读这些信的时候心里是何感受,会不会嫌他磨叽呢,也许吧,可如今读这些信的时候,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不伟大的父亲,曾被我看不起的父亲,一天天衰老。我不记得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没有见过他那时的照片,好像他从未年轻过。伴随着衰老,他愈加的节俭,也愈加的隐忍。字不写了,画不画了,笛子不吹了,二胡不拉了,所有能够给他带来乐趣的爱好,好像全都放弃了。就在那方小院,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磨磨,好像有干不完的事情,而在我们看来,几乎没有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平庸到了极点。

比如:他会花一天的功夫,用几个饮料瓶制作水漏,而这个东西几块钱就可以解决;他会把街上捡来的小广告,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起,而那上面尽是些污秽的内容;他会把炉灰中没有烧透的煤核挑出来,还会把煤面儿收集起来做出煤球,用来生小节煤炉,做开水;他会把在任何地方看到任何认为有用的东西带回家,一根钉子,一颗螺母、一段铁丝,分门别类的放到他的工具箱里;他会把废弃的镰刀头变成一把水果刀,绞尽脑汁给炒锅安把,把药盒、食品包装盒改装为收纳盒……在这些方面,他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天赋,这就是我的不伟大的父亲。

每天晚上,我都会和他通个电话,每次通话都是固定的内容——我问,他答,吃什么、身体如何等,每次通话结束前,我都要教育他一番,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还要给他讲一番道理。电话那头,他像个听话的小学生,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有时候想不起晚饭吃的什么,就会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笑。

“记住了吗?”我对电话里的他说,“记住了。”他在那边回答。“那您放下电话吧。”接到我的命令后,他才缓慢的把电话挂断。幸好,他是一位不伟大的父亲。真好,我有一位不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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